一隻貓咪喵喵喵

華園是學校附近步行約十五分鐘的中菜館，雖然店面位於大樓三樓，裝潢、服務生都稍顯陳舊，可是憑藉廚子的好手藝與十多年來培養起的客源，至今仍是家人聲鼎沸，令周圍店家羨煞的餐廳。

蕭霞影一下課就直奔餐廳，他撘電梯來到餐廳門口，經過放著牡丹屏風的候位處，直接走到木頭櫃檯前報克里斯的名字，在服務員的帶領下進入古樸的小包廂。

包廂內早已備妥兩人份的餐具和兩碟小菜，熱茶、熱毛巾和菜單則是由服務員送上。

蕭霞影向服務員點頭道謝，翻開紅皮菜單閱讀裡頭的菜名，腦中浮現出校門前和女兒通話的內容。

──小芬，今天晚餐我和人有約，沒辦法回去煮晚餐，妳一個人沒問題吧？

──當然，你當我幾歲了。約你的是那個克里斯？

──那個克里斯？小芬，別用這種方式稱呼別人。

──在我氣消前都要用這種方式叫他！你們要去哪裡吃？

──華園。

──華園……我好久沒去了。

──……你要一起來嗎？現在講應該還來得及加椅子。

──不要！我才不想當電燈泡。爸爸再見！

「結果沒問小芬晚餐打算吃什麼，那孩子該不會又吃泡麵加蛋吧？」

蕭霞影越想越擔心，看菜單的目的從為自己和克里斯點菜，轉為考慮要帶哪道菜回去女兒當宵夜。

他想的太入神，以至於忽略了手機鈴響，遲了好一會才掏出手機看是誰打來的。

螢幕上顯示克里斯的名字，蕭霞影嚇一跳趕緊接通道：「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手機響了，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

蕭霞影鬆一口氣，接著察覺到克里斯的聲音不太對勁，不只缺乏精神還少了平時的堅定與慓悍。

他收起輕鬆緊握手機問：「克里斯你還好嗎？」

手機另一端遲遲沒有回答，就再蕭霞影打算在問一次時，克里斯終於出聲道：「……晚餐我沒辦法來了。」

蕭霞影愣住，隔了三四秒才僵硬的問：「你那邊出了什麼事嗎？」

「有個很麻煩的人臨時找我。」

蕭霞影差點把『推不掉？』說出口，他掐著厚桌巾要求自己冷靜，硬擠出平靜的聲調道：「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改天再一起吃吧。」

「我一定會補償你，絕對會。」

「我相信你。」

蕭霞影握著話機，直到克里斯那方掛斷才垂下手，咬住下唇直盯菜單片刻，抓起外套倏然起立走出包廂，告知服務員取消用餐後大步走向電梯。

電梯停在八樓，蕭霞影先按下樓鍵，枯站一兩秒後果斷的放棄等待，扭頭從安全梯下樓。

他越走越快，不顧雙腳有沒有辦法負荷、差點踩空摔倒兩次，一心只想快點下到一樓去攔人，他直覺認為克里斯是站在大樓門走打電話。

至於攔到人後要說什麼，蕭霞影沒有頭緒，也無暇去構思語言，他只是基於自己的思念，以及某種看不到摸不著的不祥預感判斷不能這麼放克里斯走人。

蕭霞影好不容易下到一樓，難得粗暴的撞開安全門，無視大樓管理員的關心直直往門口去，目睹了灰色跑車駛走的那刻。

他想也沒想就追著車尾燈跑，然而人怎麼追的上車？蕭霞影和跑車的距離很快就拉開，最後在一個行人紅燈的攔阻下完全跟丟。

蕭霞影停在路口喘氣，忍著快爆炸的心臟抬手想招計程車，沒想到卻招來一台暗藍色機車。

蕭霞影本能往後退，盯著眼前流線型、接近重機噸位的機車，以及一身皮衣皮褲皮手套還戴全罩式安全帽的駕駛，忽然覺得……有點眼熟？

果不其然，駕駛用蕭霞影上禮拜才復習過優雅嗓音道：「晚安，教授。」

「諾拉先生！」

蕭霞影突然一陣無力，伸手撐在機車頭上問：「晚安……你怎麼會經過這裡？」

諾拉打開安全帽的面罩道：「不是經過，是特別繞過來。」

「欸？」

「我在對面看到你在追車，所以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蕭霞影想起自己方才的行徑──尤其是撞到人和沒跟管理員打招呼的部份，頓時紅了臉愧疚的道：「沒什麼……是我失態了，抱歉。」

「我對能讓你失態的事很感興趣。」

「諾拉先生……」

「馬路不是聊天的好地方，而且你還想追那台車……」

諾拉喃喃自語，轉向後座毫不考慮的道：「瑞龍寺，你在這裡下車，把採買的東西帶回去。」

蕭霞影因為這麼命令看向後座，這才發現機車上不止諾拉，還有一位穿著高中制服面貌俊秀的少年。

瑞龍寺──少年──臉上的驚訝不亞於蕭霞影，錯愕的皺眉道：「您的意思是……要我一個人帶著貨物走回去？」

「你要搭公車或計程車我也不反對，不要報公帳就行。」

「可是這裡距離家裏有……」

「慢跑約兩個小時。」

諾拉打斷瑞龍寺的微弱抗議，不帶感情沒有溫度的道：「世上沒有不會故障的工具，無論是機車、汽車、捷運、飛機、船隻甚至空間跳躍器都有可能因總總原因無法運作，然而情勢是不會等人的，當你的戰友需要支援、敵人大舉進犯時，『我沒有交通工具』是要解決的問題而不是藉口。」

瑞龍寺重複最後半句話：「不是藉口……」

「你就當作演習或訓練。照理來說我至少該準備一百公斤的重物，讓你扛著跑到鵝鑾鼻燈塔再回來，但考量到現場物資與時間的因素，今天只能讓你提十公斤的米、貓砂和飼料跑兩小時的路程。」

「……」

「認為我低估你的能耐嗎？還是有異議？都沒有的話就把安全帽交給你旁邊的先生。」

「沒有！感謝您給我磨練的機會！」

瑞龍寺彷彿換了一個人，認認真真的交出安全帽，從後座兩側的置物箱拿出塑膠袋，嚴肅的踏上人行道奔向另一方。

蕭霞影心情複雜的目送瑞龍寺遠去，憂慮的低聲問：「那個……這樣哄騙孩子沒問題嗎？」

「沒問題，不用擔心，他再怎麼說都是我的族人，跑跑步不礙事。快點上來，拖久了很難追。」

蕭霞影良心不安的戴好安全帽騎上機車，起先還有點猶豫要抓車子還是抓諾拉的腰，可是在車子開動後，他馬上用力抱住對方以策安全。

諾拉騎的不止快，還非常的『鑽』，明明車體比一般機車大上一號，卻一點也不影響它的靈活性，一路上超速、穿小巷、上人行道、插入車輛間隙……只差沒有闖紅燈，要是被警察發現可不是領半打紅單就能了事。

蕭霞影膽顫心驚的抓緊諾拉，想提醒對方注意安全，無奈機車車速快到無法傳聲的地步，他只能將話往肚子裡吞。

機車狂飆了近十分鐘才放慢速度，蕭霞影吐一口氣抬頭往前看，很快就找到克里斯的灰色跑車。

「好厲害，真的追上了。」

「是靠發訊器輔助。」

「什麼？」

諾拉把身體偏向一旁，讓蕭霞影瞧見機車儀表板下方的小螢幕，螢幕上除了街道圖外還有一個閃閃發亮的紅點。

諾拉坐正口氣尋常的道：「算是職業病吧，我看到奇妙的事物就會想放個發訊或監聽器上去。」

蕭霞影縮著脖子小心翼翼的問：「……諾拉先生，你以前真的是間諜？」

「間諜頭子。」

諾拉邊說邊催動油門，一反先前的高速行駛與違反交通規則，悠悠哉哉平平穩穩的跟在跑車後方十公尺處。

跑車開在大道上，轉了幾次彎後在一棟飯店前停下，由服務生開啟車門讓駕駛──克里斯──下車。

蕭霞影不由自主的掐緊諾拉，看著愛人進入飯店、和門口服務生低頭交談幾句，最後消失在聖誕樹與沙發椅之間。

「確認目標。」

諾拉低語，將機車停到人行道上裝上大鎖，從行李箱抓出眼鏡、圍巾、帽子、梳子和造型噴霧，未徵求蕭霞影的同意就擅自幫對方改變造型。

「諾……」

「這是必要措施，出飯店後我會幫你恢復原狀。」

諾拉邊說邊拉著蕭霞影往飯店正門走，攔下先前和克里斯交談的男服務生直接問：「抱歉打攪一下，你知道剛剛那位外國先生要去哪嗎？中餐廳還是西餐廳？」

服務生愣了一下困窘的道：「我不能洩露客人的……」

「既然是外國人……在西餐廳吧？」

「我不能講。」

諾拉盯著服務生片刻，忽然露出笑容道：「我知道了，他在中餐廳。非常感謝，我不會告訴經理是你洩密。」

「什、什麼？你怎麼知道……」

諾拉拋下惶恐的服務生，牽著蕭霞影的手把人往飯店內拉，很快就來到掛著『西廂』匾額的中餐廳。

服務員馬上上前問好與帶位，這部份的應對諾拉一手包下，彷彿早就預知蕭霞影一進餐廳就會忘記周圍的事物似的。

蕭霞影隔著仿古格子窗往店內看，瞧見克里斯的背影，以及一個坐在克里斯對面東方面孔男人。

男人年約四十，他身穿昂貴的西服，頭髮、衣領、袖口乃至身上所有配件都整理的一絲不苟，就連坐姿都端正到像從禮儀教室出來，配上無框眼鏡整個人洋溢著無機質感。

就在男人察覺到他人目光的前一秒，諾拉扣住蕭霞影的肩膀，把人帶離入口坐到克里斯等人斜後方的位子上。

諾拉坐在蕭霞影對面，將菜單遞過去低聲道：「請稍微收斂點，被發現就糟了。」

「對不起……」

「總之先隨便聊一聊，等對方放下戒心再偷看。」

蕭霞影點頭接受提議，可是一時間卻想不出什麼好話題，盯著諾拉片刻後遲疑的問：「不好意思，方便請教一下你是怎麼猜出正確的餐廳嗎？」

「那個啊？很簡單呦，注意聽話者的反應就行了。就算腦子想隱瞞，身體還是會自行發出『這個選項是正確的』的小動作。當然，為求保險我刻意用錯誤答案測試。」

諾拉十指交叉輕鬆的道：「就算是人類也能輕鬆掌握這種技巧，改天再教你。」

「謝謝。」蕭霞影決定忽略『人類』這個詞。

諾拉微微一笑，他好像還想多說些什麼，眼中卻閃過一絲銳光，收起清閒之色低聲道：「那邊好像開始了。」

蕭霞影看向斜前方，瞧見眼鏡男子稍稍傾向克里斯，張開薄薄的嘴唇吐出第一句話。

蕭霞影愣了幾秒，礙於距離與音量聽不清楚對方的話與內容，但是能確定男子說的是英文而非中文。

相反的，克里斯這方回的卻是中文──內容依然聽不清楚，呈現東方人說西方話，西方人講東方語且雙方溝通毫無障礙的怪異狀態。

可惜，雙語對話沒有持續多久，在服務生上第一道菜前，克里斯就拿著帳單站起來結帳，留下男人一個人在座位上。

蕭霞影遠遠看著克里斯的背影，他能感受到愛人高漲的怒火，想起身上前關心，又不知如何解釋自己在此的原因。

他落寞的收回注視，轉向諾拉低聲問：「你聽的清楚他們在談什麼嗎？」

「我聽的很清楚。」

諾拉抬手制止蕭霞影發言道：「但是其中的訊息不夠全面，片段的情報容易誤導人，有時候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好。」

「但是我想……」

「給我一點時間，等我調查好對方的來歷、目的後，再給你一份完整的報告。請給我你的手機和電子信箱。」

蕭霞影從公事包中翻出紙筆，動筆寫上信箱、電話，正要遞出去時突然停下來問：「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

「對我來說，這是娛樂。」

諾拉抽過紙張收入口袋中，拿起菜單恢復一開始的愉快淺笑低語：「如果你很介意，就請我一餐當報酬，我一直很想吃看看這家飯店的中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