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和那小白臉見面不到十分鐘,就把他丟下樓了,根本沒說到……啊!」

萵苣大叔頓了一下,一手叉腰一手摸下巴道:「等一下,我想起來了,那個小白臉好像說過他是王子還是貴族。」

「是哪裡的貴族或王子?」

「我在他告訴我前,一拳把他的下巴打脫臼了。」

「那就麻煩了,如果知道對方是誰,還能推算出他會將令郎帶到哪去。」

羅樓轉向阿民問:「阿民先生,您知道這附近有什麼貴族或國家嗎?」

「小伯斯森林裡面沒有住貴族,森林外是有幾個小領主,但是從外圍騎馬進入萵苣之塔大約要八到十天的時間。」

「小萵兒失蹤是這兩三天的事……」

羅樓摸著下巴道:「也就是說人極有可能還沒離開森林,這樣就不能直接到領地找人,只能在森林裡大海撈針了。」

阿民沉下臉道:「人回到領地比較麻煩吧,如果進了城堡,我們就得和整座城的部隊為敵啊。」

「和一整座城的部隊為敵會怎麼樣嗎?」

「……殿下對不起小的多嘴了。」

羅樓掃視左右的林木野草,與藏在草木間的洞窟或凹地,撈起路過的陶威,偏頭望向萵苣大叔問:「直接把小伯斯森林燒了如何?燒光後就好找了。」

萵苣大叔的臉色瞬間轉青,從地上跳起來猛搖頭道:「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小伯斯森林是我尋覓二十幾年才找到的絕佳萵苣栽培地,整個燒掉的話我上哪找第二塊地?」

「但不燒的話就找不到令郎。」

「唔!」

「我了解了,對萵苣而言,萵苣田比令郎還重要。」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養育十五年的令郎怎麼比的上尋找二十年的萵苣田呢?我非常清楚你的意思。」

「我不是那個意思!」

萵苣大叔猛抓頭髮忙著澄清,然而無論他多麼激動大聲的表情己意,羅樓都只是笑瞇瞇地說:「我懂,你不用掩飾。」

終於,萵苣大叔承受不了羅樓的笑容壓迫,忍著幾乎將全身血肉炸飛的劇痛,撇開頭低聲道:「你想燒就燒吧,我會帶著小萵兒找到新的萵苣田!」

「你真是個好父親,那我就客……欸!」

羅樓舉起手臂打算將陶威拋上天空,可是他手上除了一臉陶醉的紅鵝外,還掛著小小的黑狐狸勇者。

黑狐狸勇者板著臉吊在羅樓的手臂上道:「殿下,我可以對您進行建言嗎?」

羅樓頓了一下問:「現在?」

「就是現在。」

黑狐狸勇者抓緊羅樓的袖子──他快滑下去了──道:「殿下,燒掉森林會殺死好多好多動物,身為王子不可以一下子殺掉那麼多沒有犯錯的動物。」

「但是……」

「我相信殿下一定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因為我的王子殿下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王子殿下。殿下,請收手。」

「……小狐,你果然是我的剋星啊。」

羅樓垂下手臂將黑狐狸勇者放回地上,低著頭認真思索片刻後道:「我想到了,有個方法能迅速找到小萵兒,又不用毀掉小伯斯森林。」

萵苣大叔眼睛一亮問:「真的?」

「是真的,不過這個方法需要一些材料和協助。萵苣,你有令郎的出生年月日、頭髮和指甲嗎?」

「當然!不要說生日、頭髮、指甲,我甚至連小萵兒的臍帶都有!」

「有臍帶嗎?那真是太好了!有這麼好的材料,就算依憑者的素質堪慮,法術一定還是能圓滿達成。」羅樓邊說話邊轉身走向阿民。

阿民感受到羅樓過度火熱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後退閃避,卻在站穩前就被一記手刀奪去意識。

※※※※

他的世界由兩個區塊組成,一個是伸手可及的塔內世界,另一個是只能觀看不能碰觸過的窗外世界。

塔內世界嚴格說起來並不大,可是在在母親的巧手佈置下,每塊地每吋牆都發揮百分之兩百的功能,還會因應春夏秋冬的需求與景色變換顏色與裝飾品,讓他的生活不因封閉而枯燥。

只是不管母親多麼費心妝點家園,四處收集有趣的物品、服裝與美味的食物來取悅兒子,有限的空間終究無法滿足他隨年齡增長的好奇與探索。

於是,他的目光一點一滴從窗內轉向窗外,遙望著無邊無際的天空、綿延至地平線的綠林,想像自己有一天能踏足四方。

不過,以上也僅止於『想』,他並沒有真的計劃離開塔,離開固執但絕對愛護自己的母親,至少在那個人出現前是如此。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她從男孩變成少年的那天。

他一如往常,趴在窗子窺視不屬於自己的天地,看著變換的雲朵、搖曳的樹木、成群的飛鳥,以及偶爾出現的小小旅人。

其中他最愛看的是旅人,可惜這些旅行者從不靠近灰塔,他只能努力拉長脖子探出身體,在林木間尋找移動的小小人影。

因此,當他在距離灰塔不到半里處瞧見那個人時,先是傻在窗邊,接著馬上彎下腰直直盯著對方。

那個人扛著一個沉重的大布袋,步履穩健地朝太陽走去,那寬闊的肩膀、隆起的肌肉、比正午陽光還強烈的存在感,與他所看過的任何人都不同。

她無法將視線從那個人身上轉開,目光與心都追著對方翻出灰塔,走過晴藍的天、翠綠的林,直到那個人完全消失。

那天之後,思念就在他的胸口扎根,將他的心思與喜樂全都繫在同一人身上,令他茶不思飯不想,日日站在窗前等待那個人。

然後,他開始對著窗外世界唱歌。

他有一副凡人無法比擬的好歌喉,不只母親讚許,就連鳥獸都會被迷惑,陶陶然地隨歌聲飛舞。

他將滿腔情感投入歌聲中,對著晨光、烈陽、夕日與星月唱出纏綿哀切的歌曲,乞求心中的那個人能聽見一個單音一句碎語,來到灰塔回應少年的祈禱。

然而那個人遲遲不出現,她的歌聲從期待慢慢轉為絕望,眼看就要死心之刻,轉機出現了。

少年們是脆弱又強悍的生物,他願意為了心中所愛戰鬥。

※※※※

「唔……」

阿民掙開眼皮,傻愣愣地仰望頭頂的木頭,過了足足五分鐘才意識到自己躺在一間狹小老舊的小木屋中,帶著一身酸痛地注視破損漏光的屋頂。

他扭動身體想活動活動筋骨,這一動才發現上半身異常緊迫,下半身又異常清涼,舉起手往胸口一摸還摸到一朵緞帶花。

怎麼回事?阿民撐起身子住視自己的身軀,映入他眼中的不是陪伴自己五六年的粗布衫、小皮背心、棕長褲與灰靴,而是一襲精緻的白襯衫、漂亮的紅腰帶、過緊的絲褲和以銀線編成的有根涼鞋。

襯衫、腰帶、褲子與涼鞋在材質與美感上都遠勝阿民原本的衣服,但是卻對穿著者帶來毀滅性效果。

小少年的衣褲無法包覆成年男性的骨架,絲質布料延伸至極限,某些部分的縫線甚至整個繃裂露出皮膚;紅腰帶像要勒斷阿民的腰一樣緊得要命;涼鞋的鞋底只有阿民腳掌的一半大,穿上去會營造出什麼樣的畫面就別提了。

阿民盯著如此不堪入目、有礙觀瞻、匪夷所思的自己,閉上眼睛再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再張開眼睛,沉痛地發現他不是在作夢,一切束縛、疼痛與恐怖都是事實後,舉起手掐住臉頰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與尖叫聲在樑柱間繚繞,阿民愣了一下扭頭往左側看,目睹萵苣大叔以右鉤拳擊毀某名華服青年鼻樑的瞬間。

青年噴出鮮豔的鼻血,在空中劃出圓滑的曲線後摔上泥地,壓在先他一步失去意識的矮個子身上。

穿著華麗的像王子的青年、穿著樸素如隨從的矮個子,如果沒意外的話這兩人應該就是拐走萵苣大叔的王子和跟班,而作為事件中新的小萵兒……

阿民的目光越過隨從與王子,在兩人身後的床鋪上找到一名熟睡的金髮少……無法判斷是少年還是少女的小美人。

美人雙手交疊在胸前,彎且濃密的睫毛低低垂下,嫣紅柔美的小臉因沉睡而更加惹人憐愛,嬌小的身軀若是脫下斗篷穿上阿民身上的行頭,肯定會驚艷四座。

面對如此惹人憐愛的孩子,阿民忽然能接受『王子殿下和少年私奔』的事實,如果是為了這個人,他也願意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您總算醒了。」

羅樓的聲音從阿民右手邊響起,雪白的王子殿下坐在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翹著長腿一臉悠閒地道:「這一路上辛苦您了。」

「這一路上?辛苦?到底發生什麼事?」

阿民邊說邊站起來,粗魯的動作馬上扯破襯衫爆開長褲,讓他瞬間轉職成在蠻荒叢林打滾兩禮拜的破爛野人。

羅樓皺眉將目光從阿民身上轉開,把手伸向右側,一面撫摸黑狐狸勇者的頭一面道:「您剛剛以靈媒的身份,成功完成一場降靈術,請來小萵兒的靈魂,讓他親自導引我們來到藏匿處。」

「降靈術能做到這種事?」

「一般而言不能,但是我的降靈術不是一般的降靈術,我的降靈術是藉由召喚目標一部份的靈魂,近而支配全體靈魂。

不過我沒在這次施術中使用這種技巧,只是單純將小萵兒小姐的靈魂抽出一部份放入你的體內,再利用靈魂追求完整的本能,讓小萵兒小姐的靈魂碎片帶我們找到本體。」

聽起來像是非常邪門的法術──阿民沒有不怕死到把這個心得說出口,所以只是僵硬地點頭表示了解,拎起破碎的洋裝問:「這身打扮也是降靈術的必要程序?」

「這身打扮是要縮短您和小萵兒小姐在外貌上的差距,讓他更容易附到您身上,為此我才幫您換衣服並上妝。」

「我被化妝了!」

「是的,我想這樣效果會更好,結果是多此一舉,您有非常優秀的撞鬼體質,就算不換裝也能吸引附近的鬼魂附身,在我還在做魔王的時候最喜歡您這種人了,只要輕輕一勾就能奪走魂魄。」

「能、能獲得殿下的喜愛是我的榮幸。」

阿民下意識往後退,左顧右盼僵硬地轉移話題道:「不過我們總算找到小萵兒小姐了啊,等他醒來後就能回灰塔了吧?」

「那要看萵苣的決定,如果他打過癮了,我們就能回灰塔。」

「聽起來還要很……」

「小萵兒妹妹醒了!」

黑狐狸勇者打斷阿民的話語,他奔向角落的小床床上的小萵兒也扶著額頭坐起來。

小萵兒對著滿屋子的男人與奴隸眨眨眼,愣了幾秒後瞧見他流鼻血的情人,輕叫一聲爬下床舖跪在情人身邊呼喊:「王子殿下!杜茲爾王子殿下您醒醒啊!」

「啊……嗚……」

掛著兩條鼻血的青年──杜茲爾恢復清醒,在小萵兒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雙眼在瞧見愛人的臉龐前,先看到萵苣大叔的皮靴,嚇得他馬上跌回地上。

「杜茲爾殿下?」

「這個男人!不要讓這個男人靠近我!」

「那是我要說的話,誰准你靠近我家的小寶貝了?」

萵苣大叔像拎小兔子般提起杜茲爾的衣領,隨手一拋將人丟到三公尺外的牆壁上,將腐朽的木牆撞出裂痕。

他拍拍手嫌惡地狠瞪杜茲爾一眼,不過當他把頭轉回來時,臉上只剩下純然的慈愛與關心,蹲下身凝視小萵兒道:「兒子,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受凍?」

「沒有。」

小萵兒搖搖頭,伸出手小心慎重的碰觸萵苣大叔的手臂,以顫抖激動的聲音問:「請問您是哪位?」

不知道是哪個人倒抽一口氣,但是在這口氣抽完後,整間小木屋的聲響也一併被抽離。

小萵兒看看傻住的眾人,抽回手不知所措地問:「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嗎?」

阿民壯起膽子回答:「與其說你說錯話,不如說是奇怪的話,萵苣先生不是你爸嗎?」

「……我的親生父親?」

「是養父。」羅樓插嘴,並且招招手要黑狐狸勇者回到自己身邊。

小萵兒驚訝地蹙眉,抬起頭把萵苣大叔從頭到尾看過一回怯生生地問:「你是……母親的丈夫?」

萵苣大叔面色鐵青不發一語,事實上他在小萵兒開口問『您是哪位』時臉色就變了,等到兒子吐出『丈夫』兩個字時,臉都能滴出墨水。

萵苣大叔站起來抓抓頭,猶豫了好一會才後退幾步道:「等我一下。」

「等什麼?」

小萵兒問,不過幾秒後她就知道萵苣大叔這麼說的目的──萵苣大叔從口袋裡拿出一包閃亮的銀粉,一面唸咒一面將粉末灑向自己,在眨眼之間從中年壯漢變身成普通農婦。

萵苣大叔的變身魔法完美且迅速,充分展現他英才魔法師的才能,可惜無人有心讚嘆他的技巧,幾乎所有人──羅樓除外──在瞧見這場魔法的瞬間,腦中都只有錯愕與震驚。

萵苣大叔乾咳兩聲,用中年婦女的嗓音尷尬地道:「我平常都是這樣照顧我的小寶貝,所以……」

黑狐狸勇者瞪大雙眼問:「所以萵苣大叔不是萵苣大叔,是萵苣奶奶嗎?」

「不是!」

萵苣大叔和阿民同聲回吼,不過萵苣大叔吼完就停了,阿民則是比手畫腳說下去:「明顯是萵苣先生用魔法把自己變成婦女還照顧養子,因此……等等因此萵苣大叔先生就是傳說中擁有稀世萵苣,興趣是拿萵苣騙財騙小孩的邪惡女巫嗎!」

「那是誤……」

「杜茲爾殿下都對我說了。」

小萵兒以沉痛地口吻截斷萵苣大叔的辯解,揪著裙襬仰望幾秒前還是陌生男人樣貌的養母道:「媽媽是森林中的萵苣女巫,靠萵苣誘惑周圍的居民獻上錢財甚至孩子,塔中的一切甚至我都是騙來的東西。」

萵苣大叔脹紅臉想要解釋,腦中卻組織不出完整的句子,支支吾吾的模樣嚴重加重其他人的質疑目光。

羅樓嘆一口氣搖搖頭道:「萵苣,坦白從寬,原原本本地說分明吧。」

萵苣大叔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低頭瞪著泥地掙扎許久才開口道:「小萵兒,我的寶貝,你聽到的傳言都不是真的,那是我刻意營造來保護萵苣田的謊話,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奪取他人的財產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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