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月娘高掛天頂,即使已經過了丑時,公孫府中的燭火仍沒有熄滅。

玉儀、蛻葉和詭言齊聚掉漆、斑白的公孫家正廳,三人的表情有同有不同。

玉儀不解一向不涉足官府的蛻葉爲什麼會出現在薔香樓,並且對詭言被看到感到恐懼;蛻葉不懂玉儀怎麼會參予追捕行動,更納悶詭言的身分。

而二人驚恐與困惑情緒的源頭──詭言一派悠閒的喝茶賞月,奇怪的氣氛絲毫不能沾染他。

沉默持續,直到詭言打破安靜。他大動作伸懶腰,起身稍稍彎腰道:「我累了,兩位慢慢聊。」

「等等!」蛻葉起身,疲倦、疑問和防衛心態使他失禮的道:「這個、這個野男人是誰?」

「葉大哥!你……」

「我不是野男人。」詭言打斷玉儀,手中紙扇一合現出狐耳狐尾道:「是野狐狸。」

蛻葉和玉儀無言,尤其是玉儀更是臉色忽青忽白,想說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假如沒別的事,我要回去睡了。」

詭言轉身,蛻葉一眼就判斷出狐妖往誰的房間走,他的臉色瞬間刷青,瞪著玉儀等解釋。

玉儀慌張的搖手道:「葉、葉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有藏男人!」

「是藏狐狸。」

詭言更正,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

「玉儀……」蛻葉單手握拳,微微顫抖的道:「我應該說過,不要撿山上的動物回來。」

「可是不管詭言的話,他很有可能會被獵人扒皮。」

蛻葉有些動怒,提高音量道:「誰扒的了九尾妖狐的皮?」

玉儀無話可說,他氣自己竟出言頂撞蛻葉,更無法駁斥對方的話,只能默默低下頭。

而援手從意外的地方伸來。

詭言搭上玉儀的肩膀,輕鬆的淺笑道:「別這麼兇嘛,若不是玉儀把我撿回來,你們兩個的小命都不保了。」

玉儀的身體微微一抖,他想起蛻葉在薔香樓中的異狀,立刻開口問:「葉大哥,你的身體沒事吧?在樓中有被血花盜傷到嗎?」

「沒什麼大礙……」

蛻葉的話說到一半,他知道玉儀這麼問的原因了,滄桑但仍英俊的臉閃過陰影,刻意轉開話題道:「玉儀,你撿回來的狐狸叫什麼名字。」

「詭言。」

「詭言。」

玉儀和詭言同時回答,前者嚇了一跳,後者僅是笑了笑,對彼此的默契毫無驚訝之色。

「詭言。」蛻葉湧起一股莫名怒氣,板起臉問:「你爲什麼說我和玉儀的小命會不保?」

詭言感受到蛻葉的敵意,苦笑著解釋:「我對我失禮的用語道歉,我絕對沒有輕視的意思,你是非常優秀的用劍者。」

「那爲何這麼說?」

「因為你們的對手不是人類。」詭言稍稍停頓,他張開雙手,搖搖自己的尾巴道:「血花盜身上有妖氣,雖然還不是完整的妖物,但也超出凡人的水平了。」

「妖物?」玉儀一時間還無法理清詭言的意思,疑惑的發問:「你的意思是,血花盜半妖半人?」

「精確來說,是以天理不容之法修練的人類。」詭言搖搖手中的紙扇,懶洋洋的補充:「這種人不是成為驚天大妖怪,就是自作自受失控敗亡,一般而言變成後者的比較多。」

天理不容之法……玉儀腦中浮現受害婦女的死狀,他不懂修行的方法,對於妖、鬼之類的更是所知不多,但是他非常清楚,以那種表情死去的人絕對非常痛苦。

不能放任血花……玉儀的思緒被一隻手打斷。詭言拍拍他的頭,彎腰瞇眼問:「你在想什麼危險的事呀?小朋友。」

蛻葉在聽到詭言的發問後,才驚覺玉儀的思緒,他抓住寶貴晚輩的手,急切的道:「別想血花盜的事了!那是官府的工作。」

「那不是官府可以應付的人物。」

玉儀邊說邊看向詭言,狐妖點點頭,贊同他的判斷。

「那也不是你能應付的人物!」

蛻葉不自覺的大聲強調,卻不知這句話深深刺進玉儀心中。

那不是你能應付的人物──玉儀知道,他知道自己贏不過血花盜,知道自己養不起更救不完受傷的動物,知道自己……

什麼也救不了。

光是養活自己就吃力的人,哪有餘力幫助其他人?而在自身難保情況下,不伸出援手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玉儀對此感到痛苦,他不願意看到其他人痛苦,烙在別人身上的傷口如同印在自己軀體般難熬。

熟悉的撫觸貼上手背,玉儀愣了一下,抬頭對上詭言的雙眼。

詭言在玉儀回神後鬆開手,用尾巴拍拍對方道:「別這麼絕望,妖物的事自有人解決。這附近的土地公應該已經通報天庭了,再等個幾天就有專業人士處理了。」

「再等個幾天……」

「天庭也是官府的一種啊,官府一向以動作慢聞名。」

玉儀的肩膀整個垮下來,假如天上天下的官吏都是一個樣的話,那真是令人萬分擔憂。

等等……玉儀靈光一閃,與詭言的視線交錯。

詭言不等玉儀開口,就主動拒絕道:「我不做白工,要請動本大爺,至少要給一兩個童子身當酬勞。」

「成交!」玉儀答的迅速,握住詭言的手道:「把血花盜抓住,我的身體就任你處置。」

詭言瞪著玉儀的手,悲痛從他的眼中湧出,又隨即在強大的自制力下消失無蹤。

而玉儀沒有機會察覺這絲情緒,蛻葉介入兩人之間,氣急敗壞的道:「玉儀,你在說什麼!把身體交出去這……」

「能用我的一條命,換來婦女們的安全,這交易並不賠錢。」

玉儀罕見的強勢,輕靈的面容流露不容拒絕的氣魄,一時間竟壓的蛻葉說不出話來。

然而這也只是一剎那的事,蛻葉揚手掃向玉儀的臉頰,長繭的手停在自幼陪伴的小公子旁,終究沒有真的打下去。

「……你不爲自己想,也要爲公孫家想想!」

蛻葉拂袖而去,搖晃的木門掩去他的身影,也蓋上玉儀苦澀的面容。

在蛻葉走後,玉儀終於留意到詭言不正常的沉默,他輕觸狐妖的肩膀,擔憂的問:「怎麼了?」

「沒事。」詭言聳聳肩膀,不著痕跡的轉移玉儀的注意力:「我想好對付血花盜的辦法了,明天你從衙門回來時再細說。回房吧。」

「萬事拜託了。」

玉儀鞠躬,他仍舊覺得詭言不太對勁,可是對認識不到幾天的……狐狸問東問西,也太過失禮了。

※※※※

拜血花盜之賜,衙門捕快不是輕傷就是重傷,蔡師爺丟到玉儀頭上的文書暴增到平時的兩倍,同時還要處理部份補快──慣用手受傷的那種──的報告。

可是雖然工作增加,玉儀卻沒有晚離府,他的心中掛念著血花盜,十指在筆墨紙硯中游走,準確迅速的完成交辦任務。

玉儀一路從衙門奔回公孫府,他扶著自家大門喘氣,在向門邊老者匆匆打過招呼後,直衝自己的房間。

玉儀一推開房門,人就傻了。

房內的擺設依舊,只是多了一位明珠般的美人。

亮而直的黑髮如綢緞又似瀑布,長睫半掩下的黑眸比美夜珠,朱紅小口無需胭脂就艷麗照人,靈巧的五官、身姿遠勝畫中人。

玉儀呆站片刻,指著美人問:「詭言?」

「正是奴家。」詭言用女人的聲音回答,他轉了一圈,冒出狐貍特徵問:「如何?」

玉儀沉默,現在的詭言可說是自有生以來,見過最美麗的女人,美麗到讓他不知怎麼形容。

「看樣子應該成功了。」詭言恢復男人的動作和音高,趴在桌上以手扇風道:「三百多年沒變女人了,技巧多少有點生疏。」

「……」玉儀仍是呆滯狀態。

「引血花盜的餌完成一半……」詭言斜瞄玉儀一眼,惡意的搭上對方的手臂問:「怎麼啦?被奴家迷住了嗎?」

詭言的碰觸讓玉儀重拾言語能力,他細細的將狐妖看過一遍後,皺眉道:「我比較喜歡你原本的樣子。」

詭言折起一隻耳朵問:「我變的不夠漂亮?」

「不是。」玉儀難以形容內心的感覺,頓了好一會才理清思緒道:「你現在非常美麗,但是……總覺得不自然,不是最真實的樣子。」

這回換詭言安靜了,他收起耳朵和尾巴,以女子的姿態起身問:「這〝身〞是準備好了,但就不知有無裝飾之物?」

「裝飾?」

玉儀反問,接著才發現詭言的身上、髮上不見任何佩飾,連衣裳都是最樸素的粗布衣。

雖說美人粗服亂髮不掩國色,但有衣裝襯托當然是更好。

玉儀環視只剩下必要家具的房間,沉下臉低頭道:「對不起。」

「別在意,想別的辦法就行了。」

詭言揮揮手,思緒飄回昨晚潛入的樓閣。假如是〝那裡〞,肯定能弄到他想要東西。

心動就要馬上行動,詭言起身拉平裙子,揪住玉儀的肩膀道:「去借必要配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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