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岐華一眼就認出女孩是何小蝶，迅速擺出親切的笑容，來到兩人面前道：「嗨蕭老師，妳今天還是一樣漂亮呢。」
「黃臉婆了，有什麼漂亮的。」
蕭玲玉嘴上這麼說，臉上的倦怠卻被喜悅消去幾分，低頭向女孩道：「小蝶，這位是艾歧華艾老師，他會替老師陪妳等舅舅，要聽艾老師的話喔。」
「……」
「小蝶，叫老師啊。」蕭玲玉低聲催促。
「沒關係啦。」
艾歧華笑著揮揮手，蹲下讓自己的視線和女孩──何小蝶──平行，凝視孩子幽暗的雙目問：「妳願意讓我和妳一起等舅舅嗎？」
何小蝶雙唇微啟，停頓幾秒才低聲道：「不管我願不願意，你都會陪吧。」
「不，如果你不願意，我就不會陪。」
艾歧華抬起頭環顧空蕩的輔導室道：「今天是來不及了，但輔導室還有其他老師，你若是不喜歡我，忍耐一天後就能換人。」
「你說謊。」
何小蝶看著愣住的艾歧華道：「你看起來是新老師，以我的狀況和身分，學校應該會派資深的老師來，但來的卻是你，這表示其他老師都沒空，只有你這個菜鳥有空，我有說錯嗎？」
「小、小蝶！」蕭玲玉驚呼。
艾歧華抬頭向蕭玲玉投以安撫性的笑容，再低下頭深吸一口氣，雙手合掌道：「妳沒說錯，我說謊了，對不起。」
「作為教師，不能對學生說謊吧。」
「不能……」
艾歧華拉長語尾，頓了一會後搖頭道：「大體上是，但也會有能的時候，妳既然能分析出我說謊，肯定也明白有些謊言是必要的。」
何小蝶的雙眼微微睜大，沉默片刻後垂下眼睫道：「的確，但你剛剛的謊言不屬這類。」
「是的，它不屬於，對不起。」
「看在你沒有狡辯下，我接受你的道歉。」
何小蝶向艾歧華伸出手道：「也接受你的陪伴。」
「感謝妳的包容。」艾歧華握住何小蝶的手。
蕭玲玉鬆一口氣，稍稍彎腰朝何小蝶道：「小蝶，老師先離開了，妳若有問題，就找艾老師，好嗎？」
何小蝶以點頭代替回答，默默將自己的手抽回。
蕭玲玉看看艾岐華再瞧瞧何小蝶，雖然仍不放心年輕的同事，但是在疲倦和肚中孩子的翻滾下，讓她只能蹙眉離開輔導室。
艾岐華目送蕭玲玉出輔導室，當他將視線放回何小蝶身上時，女孩正用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直直盯著大人。
好驚人的壓迫感和戒備心啊……艾岐華在心底苦笑，他在閱讀何小蝶的資料時，就清楚自己會見到一名聰明、防衛心強、抗拒與他人互動的孩子，然而他料中了特質，卻低估了嚴重度。
大多數的孩子若是不想理會大人，採取的行動通常是不說話、不做視線接觸，鮮少會像何小蝶這樣目不轉睛的盯著人看，但事實上在與無法信任的人獨處時，牢牢看緊對方才是最安全的選擇。
更別提對方單憑觀察就斷定自己說謊，這沒有一定社會常識和眼力可是辦不到的。
──小孩的身體，大人的思考。
艾岐華於心中呢喃，直起上身，環顧只剩自己和女孩的輔導室道：「從今天起，妳和我就要一起在輔導室等下班了，妳想自己逛一逛這裡了解環境，還是由我帶路？」
「由你帶路。」
「好，那請跟我來。」艾岐華側身抬手做出邀請的手勢，朝輔導室右方走去。
逢新中學國小部的輔導室有兩個教室大，室內分成三個部分，分別是左側的「樹洞」、與樹洞相對的團體諮商室和兩者中間的教師辦公區。
團體諮商室內舖著蘋果綠巧拼，格子窗上掛有投影螢幕，只要拉下來就能遮蔽光線撥放影片；螢幕前方是佔據一整面牆的木櫃，櫃中放滿教具和坐墊，還有幾套學生運動服；諮商室中有扇能通往隔壁淋浴間的門，假如有學生把顏料波到臉上身上，或是玩到滿身大汗，馬上就能去淋浴間清洗乾淨。
教師辦公區由數張鐵桌、熱水器、咖啡機，以及眾多放置教具、文件、書籍的公文櫃排列成，是整間輔導室中最不具備童趣的部分。
「這是我的座位，」
艾岐華停在背對窗戶面對門口的辦公桌前，輕敲被迷你盆栽、資料夾和筆記型電腦佔去一半面積的桌子，再看向左右空桌道：「目前我旁邊的桌子都沒人使用，妳可以選其中一張當妳的位子。」
何小蝶掃視艾岐華兩側的空辦公桌，抿唇思索片刻後繞過大人，來到右手邊的桌子，將自己的書包放到桌面上。
艾岐華則拉開椅子坐下，動動滑鼠打開電子信箱正想讀信，眼角餘光忽然發現女孩維持放書包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自己。
艾岐華眨眨眼，思索自己是否有漏交代的事，視線偶然掠過桌上的水杯，恍然大悟道：「口渴的話佈告欄旁邊有開飲機，機器下面的抽屜裡有杯子、茶包、可可、沖泡式奶茶和三合一咖啡，除了咖啡之外你都能泡。」
「……」
「妳如果想上廁所的話，從那扇門出去走到底就是。只是現在已經過了放學時間，學校裡的人不多，所以我不能讓妳一個人去。」
「……」
「放心，我不會跟進廁所，只會站在……」
「夠了。」
何小蝶打斷艾岐華，別開頭不耐煩的道：「如果你想說的只有這些，可以閉嘴了。」
──如果你想說的只有這些，可以去死了。
艾岐華腦中忽然浮現黑道大哥舉槍對自己說出這兩句話的畫面，正覺得寒毛直豎時，看見桌上的資料夾中的心理測驗題紙，愣了一秒恍然大悟問：「妳看我的原因，是想不通我為什麼沒要妳做測驗嗎？」
「是，為什麼？」
「因為這會冒犯到妳。」
「你的測驗會冒犯到人？」
「測驗本身不會，但做的人會。」
艾岐華挪動電腦椅，從側對轉成面對何小蝶道：「心理測驗是窺探內心想法、創傷或渴望的工具，而這三者都不適合也不應該由陌生人揭露。」
「但你是輔導老師。」
「我是，但也是陌生人──對你而言，而我不會想讓我不熟悉，沒有信賴關係的人為我做心理測驗，這對我來說是冒犯。」
艾岐華伸手將心理測驗集抽出，對著何小蝶晃一晃道：「當然，如果妳想做，我也沒意見，妳想嗎？」
「不想。」何小蝶毫無停頓的回答。
「我想也是。」
艾岐華放下心理測驗集，看著測驗集旁黃闊展留下的資料夾，靈光一閃道：「我想妳應該知道，在妳進輔導室前我已經讀過妳的資料。」
「我知道。」
何小蝶垂下眼陰沉地道：「人的隱私是由身分決定，身為學生的我，在作為老師的你面前是沒有隱私可言的。」
「還是有一點的。」
艾岐華聳肩苦笑，再收起笑容恢復正經道：「雖然稱不上補償，但如果你想，我可以給你看我的資料，你想看嗎？」
何小蝶沒有馬上回答，垂眼思索片刻才道：「我需要一段時間考慮。」
「沒問題。還有其他問題想問我嗎？」
「沒有。」
語畢，何小蝶拉開並坐上電腦椅，從書包中拿出課本、習作本和鉛筆盒，安安靜靜的翻書動筆寫作業。
艾岐華轉過椅子重新面向電腦閱覽並回覆電子信箱中的信件，在回完最後一封後伸展雙手，正想休息一會時，耳邊突然竄出一連串鑼鼓嗩吶聲，本能地往聲音源轉頭，看見何小蝶面無表情地打開書包，拿出套著八家將臉譜造型保護殼地手機。
「嗯……沒事，好……一會見。」
何小蝶拿點頭、搖頭幾次，放下手機望著陷入驚愕狀態的艾岐華道：「我小舅到了。」
──妳的手機殼和鈴聲是怎麼回事？
艾岐華強行將這個發問按回腦中，推開椅子起身道：「我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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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誌《諸神靜止》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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