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餐就吃和牛吧!
蒲松雅大學時期有過一次慘烈的宿醉,當時他剛成為秋墳書店的店員,老闆荷二郎替他辦了一場歡迎宴,而宴會上的人無論年紀、性別,酒量都是蒲松雅的三倍以上。
蒲松雅怕丟掉好不容易獲得的工作,擠出笑臉接下這些人遞來的每一杯酒,讓灼熱的酒液掃過喉嚨,然後將意識綁上大石頭丟入馬里亞納海溝。他在夢中的海溝滾了上千圈,隔天醒來時看到的不是朝陽,而是夕陽。他感覺自己的血管中灌滿強力膠,肌肉硬如鑽石、重如鉛球,腦袋裡裝的全是嘔吐物。
經過這次慘痛的經驗後,蒲松雅就非常克制的飲酒,雖然他還是被人灌醉好幾次,但至少沒有那一次嚴重。
蒲松雅以為自己不會再有相同的經歷,直到他打開不該存在的門,掉落到不應該出現的地方。
「唔……」
蒲松雅先聽見自己的呻吟,接著才僵硬的睜開雙眼,看到被夕色染紅的天空、橫過天頂的電線、古雅的斜屋簷與木柵拉門,最後瞧見胡媚兒的高跟鞋。
他猛然把自己的頭往另一側轉,而這個動作令頭痛加重,使蒲松雅用力的倒抽一口氣。
胡媚兒因為抽氣聲而低頭,這才發現蒲松雅醒了,趕緊蹲下身把人扶起來問:「松雅先生你沒事吧?有沒有哪邊痛、哪邊不舒服?認不認識我的臉?」
「我全身都痛、全身都不舒服,如果能選的話真不想認識妳。」
蒲松雅撐著格子拉門站起來,過程中手滑了兩次,重心不穩三次,好在胡媚兒每次都有撈住人,否則他的頭上肯定會多好幾個大包。
他在站穩腳步後,才有餘力去看自己與胡媚兒處在哪裡。
兩人站在一間木造房舍前,房舍的屋簷罩住他們的頭頂,暗褐色的木柵拉門緊貼蒲松雅與胡媚兒的背後。
平房面對筆直的馬路,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偶爾才會出現一兩輛馬車或汽車;馬路之後是灰色的河堤,河堤緊依清澈的河流,堤身與堤上的男女倒映於河面,隨水波輕輕晃動。
蒲松雅對眼前的房屋與河岸有點印象,正在回想自己在哪看過同樣的景色時,胡媚兒先吐出答案。
「京都!」胡媚兒左右轉頭驚訝的道:「這裡看起來和日本的京都好像!沒錯,和京都一模一樣!」
「的確和京都有點像,但不到一模一樣的地步吧?」
蒲松雅忍著頭痛與暈眩感,凝神注視四周的景物道:「乍看之下很像,但細看後就會發現很多小細節都不對,譬如電線桿的桿身居然是木造的,房屋的建材與造型不夠精緻,還有些腐朽。另外,街上穿和服的人也太多了吧?」
「我不覺得有哪邊不對,這裡和我上次到京都時看到的一模一樣,行人的穿著也是。」
「真的?妳上次來京都是什麼時候?」
「我想想……好像是一九三四年還是一九三五年的樣子。」
蒲松雅的嘴角抽搐,一九三四、一九三五年?那不是將近八十年前嗎!
「距離現在是有一小段時間,但也沒有非常久。松雅先生你怎麼了?為什麼瞪我?」胡媚兒歪頭問。
「沒什麼。」蒲松雅沉聲回答,他放棄糾正胡媚兒扭曲的時間觀。對道行三百年,且未來還有可能活到一千歲的狐仙而言,八十年的確只是一小段時間。
胡媚兒踮腳靠近蒲松雅問:「真的嗎?可是你的臉色……」
「我們現在在那裡?」蒲松雅強行轉移話題問:「是在壁畫裡吧?別告訴我,我們掉到真正的京都了。」
「我們是在壁畫裡,這裡的空氣裡洋溢著畫中法術的陰氣,不過我不清楚我們是怎麼進來的,松雅先生你知道嗎?」
「我……」蒲松雅的話聲漸漸轉弱。
我在心裡想像一扇門,結果畫上真的跑出一扇門,打開後人就在這裡了──這種莫名其妙、又蠢又難以置信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我也不知道。」蒲松雅改口回答。
聽著從背後木柵拉門傳出的談笑聲,他皺皺眉,頭疼的問:「我們要一直站在這裡嗎?沒別的地方可去或沒別的事可做?」
「我是想把這附近走過一輪,好好看清楚法術內的氣流與咒文,只是礙於松雅先生昏迷不醒,所以才沒有移動。」
「我已經醒了。走吧,張大妳的眼睛,儘快把法術拆了。」
蒲松雅雙手插入口袋,吞下反胃的感覺走向馬路。
胡媚兒快步跟上蒲松雅,兩人一同離開屋簷的範圍,混入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
蒲松雅一開始還很擔心自己與狐仙會引來路人的側目,畢竟兩人的穿著和周圍的人有八十多年的落差,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行人要不對他們視而不見,要不就是見了卻毫無反應。蒲松雅暗自鬆一口氣,只是這一放鬆卻使身體的不適感更加明顯,他跨步的速度與寬度漸漸變慢縮小,從走在胡媚兒前頭轉為跟在對方後頭。
胡媚兒沒注意到蒲松雅的狀態,她專注於閱讀周圍的氣,想也沒想就走在前頭,還不自覺的越走越快。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半條街,天空在他們探查法術、忍耐昏眩時慢慢轉黑,厚重的雲朵取代夕陽覆蓋天際,最後化為斗大的雨滴撲向行人與車輛。
路上的男女紛紛以手或隨身物品擋雨,朝著屋簷、亭子、車子或其他能遮雨的場所飛奔,原本略顯擁擠的馬路迅速清空,只剩車輛與零星路人。
胡媚兒被傾盆大雨打醒,驚覺自己與蒲松雅是馬路上唯二的行人,趕緊左右轉頭尋找躲雨處。她在雨幕中瞧見一抹黃光,瞇起眼看向光芒,發現光源來自一間門扉半開的房舍,立刻抓起蒲松雅的手衝向屋子。
胡媚兒在屋主關上門前到達,她先把蒲松雅塞進門內,再一個箭步跨過門檻,轉身拉起門擋雨。
「得救了!」
胡媚兒抹去臉上的雨水,同時聞到烤魚、肉汁和清酒的香味,她愣了一秒,抬起頭看向周遭。
她和蒲松雅站在一間小料理店中,店的木頭天花板下懸吊著電燈泡,燈泡照亮店中央的走道與兩側的榻榻米座席,而座席上坐滿客人、放滿香氣撲鼻的菜餚。
榻榻米座上的客人統統盯著胡媚兒看,而胡媚兒也盯著這些人看,尷尬與沉默取代酒香飯香,瀰漫整間料理店。
「兩位是要用餐嗎?」
銀鈴般的話聲敲碎了店內凍結的氣氛,一名女子拿著托盤,掛著笑容走向胡媚兒與蒲松雅兩人。
這名女子長得十分秀麗,明亮的大眼配上優雅的柳眉,微翹的鼻梁下是小巧的嘴脣,右臉臉頰上有一個楓葉狀的紅胎記,但並不折損她的美麗,反而襯托出皮膚的白淨。女子穿著青色的和服,和服的袖子以白繩固定在手臂兩側,她的腰上掛著一個銀色懷錶,錶下是暗紅色的圍裙,圍裙角落繡著一個「葛」字。
這名老闆打扮的女子來到胡媚兒面前,低下頭鞠躬道:「不好意思,小店已經客滿了,無法再多接待新客人。」
胡媚兒揮舞雙手道:「我們不是要用餐,我們只是進來躲雨,不需要座位,雨一停就會馬上離開。」
女子面帶歉色道:「我也很想幫助兩位,但是如您所見,小店的空間不大,恐怕也無法讓兩位在店內避雨。」
「欸欸!站著也沒辦法嗎?那蹲著呢?或是讓我們去倉庫或廁所待著?」
「小店的倉庫雜亂狹小,而廁所也不是適合休息的地方……要不這樣,我借兩位雨傘,請兩位移駕別處休息?」
「這個……」
胡媚兒回頭看蒲松雅,想問對方願不願意接受店家的建議,但卻沒能將問題吐出口。
為什麼?
因為胡媚兒被蒲松雅的樣子嚇到了。
蒲松雅站在狐仙背後,一手掩嘴、一手緊壓自己的腰,面色慘白、雙肩顫抖,黑眼中沒有平日的銳利,只有混濁與痛苦。
「松雅先生?」
胡媚兒小心翼翼的呼喚,伸出手想碰觸蒲松雅的手臂,可是她的指尖才剛摸到衣服,蒲松雅就雙腿一折,猛然往前倒下。
「松雅先生!」
胡媚兒尖叫,她抱住軟倒的蒲松雅,搖晃對方冰冷的身軀,雙眼因為恐懼而溼潤。
蒲松雅聽不到胡媚兒的喊聲,他能看見狐仙的嘴巴開開闔闔,但也僅此而已,冰冷的黑暗迅速包圍耳朵和眼睛,將精神拖入深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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