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篇:希冀之人》~第十七章~


白雲像是細柔蠶絲,輕輕勾繞道行船的弧形屋簷、船頭雕塑。

香奈可趴在紅窗邊,翠眼呆呆對著外頭。湛藍天空在她的眼前展開,往下望則是無垠白雪,潔淨大地中除了稀疏杉木,便只剩緩緩移動的黑色小點。

景色說漂亮是很漂亮,只是……

香奈可回過頭,看向坐在圓桌邊喝茶的虹電,既疑惑又不安的問:「電電,這麼大剌剌的跟馬車,真的不會被發現嗎?周圍一點掩蔽物都沒耶!」

「薄仙人說不會。」

虹電重複薄仙人的話,可是口氣卻不十分肯定。白龍端著紅茶走到窗邊,露出和騎士一樣的表情。這艘道行船雖是小號的船,但是這麼鮮豔的綠船底,要人不發現都難。

「唉……算了,都上船了,擔心也沒用。」

香奈可伸伸懶腰,同時在小廳堂內尋找同伴的身影。虹電在她身邊、鍉坐在角落躺椅上閉目養神、卡西歐……卡西歐?

香奈可困惑的左張又望。虹電猜出騎士所找之物,主動答道:「猶安先生在房間睡覺。」

「卡西歐去睡覺了?」香奈可提高聲音,訝異的問:「他怎麼這麼乖?」

「當然不會這麼乖。」虹電若有所指的淺笑,抬手往香奈可的額頭貼了一下道:「所以用了特別的方法。」

香奈可愣了一下,隨即了解對方的意思,她皺著眉頭問:「又是睡覺符?但是這招之前不是沒用嗎!」

「那是因為薄仙人有把紙撕掉。」虹電將手伸到背後,拍拍背脊道:「這次就不一樣了,紙可是一直緊黏著猶安先生呢。」

香奈可了解的點點頭,拍拍虹電,略感驚訝的問:「不過電電啊,沒想到你還會從背後暗算人呢!」

「不,貼紙的人不是我。」虹電伸手指向角落的獵人道:「是鍉先生下手的。如果是我動手,絕對會被猶安先生發現的。」

「沒想到鍉會從背後暗算人……」

香奈可瞄向獵人。鍉黑色的身軀沉在陰影中,蒼白面容如大理石雕像,完美而不帶感情,神秘而引人注目。女軍官偷看著夜之獵者,胸口擠滿對對方的疑問。

「鍉先生真是充滿謎團的人呢……」

虹電的看法,正好符合香奈可的感覺。女軍官認同的點頭,進一步道:「尤其是〝魔族帝國的皇太子殿下〞,這實在太嚇人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是真的。」

鍉回答。但發問者和正要接話的白龍,卻一一僵著臉,被獵人的主動給嚇到。

鍉像是完全忽略騎士與龍般,以毫無起伏的聲音繼續道:「我出生在隱晦之殿的實驗室裡,是父皇花費數十年才製造出的絕魔。你們在隱晦之殿第三層遇到的,則是其他失敗品。」

香奈可和虹電呆呆的看著獵人,直到對方抬頭,深沉黑眼盯向兩人,女軍官才連忙搖手解釋道:「呃呃呃……我們只是很驚訝你會回答,而且還回答的這麼詳細而已,沒別的意思!謝謝你!」

鍉微微點了一下頭,瞇起眼瞄向窗外。

香奈可鬆了一口氣,正想拉著虹電去看卡西歐時,她發現白龍的視線仍留在鍉身上。

「恕我無禮,」虹電凝視著鍉,以異常嚴肅的口氣問:「我先前讀過魔族帝國的歷史,兩千六百年前,發生在大陸中央的地震使帝國產生乾旱,緊接而來的則是分裂,皇族被周圍諸侯殺盡、德里斯一族討滅叛徒。這些事情鍉先生都知道吧?」

鍉沒有回應,僅是默默看著虹電。

虹電承受著鍉冰寒的視線,在略微休息後,接續問:「既然如此,以鍉先生的實力,為什麼會讓自己的國家覆滅?」

「電電!」香奈可拉住虹電。這個問題實在太尖銳了!

「讓我問下去!」虹電展現出難得的強硬,壓低聲音道:「這關係到我們的安全!軍隊中在錄用有叛逃紀錄的人前,不也會進行訊問嗎?」

「不要用那麼重的詞啦!叛逃什麼的……」

「但是!」

在騎士與龍的爭吵迅速升溫時,鍉出聲道:「因為失去守護的理由了。」

「欸?」

「啊?」

鐵砂般的聲音鎮住兩人。三雙眼睛對視良久,最後是香奈可按耐不住好奇,打破沉默問:「守護的理由是什麼?人嗎?」

鍉微微低下頭,明顯不想回答。

空氣凝結。

香奈可以手肘撞撞虹電,卻被對方撞回來。想辦法改變氣氛啦!一人一龍互相推卸責任,而最後拯救兩人的,卻是更危險人物。

「這張紙是誰貼的?」

卡西歐頂著一頭亂髮,以比平常低超過八度的音調道。他手中拿著寫有〝睡〞字的紙張,白紙因為翻身而布滿皺摺,被黑髮青年拎著的地方更是嚴重扭曲。

「到底是誰貼的?」

更危險人物--憤怒的卡西歐。

※※※※

黑色馬車在雪地中狂奔,加長的車身在白地中萬分醒目,掀起的雪花更是綿延不斷。

艾迪達坐在紅椅墊上,褐色簡約的裝潢包圍四周。他透過車窗望向四周,藍藍的天、白白的地,輕新冰冷的空氣和……

「小迪,人家被卡西歐討厭了啦!怎麼辦怎麼辦?」

子夜趴在艾迪達身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

和不知道是假哭還是真哭的主子。

「伯爵大人,您多慮了。」

艾迪達非常不專心的安慰主人。說到討厭啊,說實在的,夫人--糟糕,他已經叫習慣改不回來了--對伯爵大人本來就沒多少好感。若要論夫人最喜歡人,第一名是小落和已故的養母,前者因為伯爵大人的關係,目前有生命危險;第二名應該是香奈可,因為虹電的關係,目前和伯爵大人有點疏遠;第三名以後就比較不明朗了,候選人有薄仙大人、虹電、火之真理……總而言之,他家大人絕對不在前三名內。

艾迪達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可憐的到底是伯爵大人,還是夫人啊……」子夜忽然抬起頭,垂著兩條黑淚問:「小迪你剛剛說什麼?」

「伯爵大人,您多慮了。」艾迪達回答。什麼?眼淚居然是黑色的!他的灰褲都變成斑點褲了,這樣下去絕對會被薄仙大人拿來做文章!

果然,薄仙人才剛推開隔間墨門,便若有深意的瞄往艾迪達的褲子,揮揮扇子問:「喔呵,艾迪達你穿新款式的褲子啊?」

艾迪達乾笑兩聲。果然還是應該詐死,投奔可靠、冷靜、正常、正經、養眼的伯爵夫人,而且還能和可愛的香奈可、善良但略顯固執的虹電聊天。

子夜發現新目標,立刻伸手抓住薄仙人的袖子,拖著對方哭訴:「小薄,卡西歐好像很生氣,怎麼辦?」

「小卡西還不到〝很生氣〞的地步。」薄仙人流利的抽回袖子,彎腰補上兩句:「如果你有辦法瞞住另外一個〝身分〞的話。」

子夜歪頭問:「另外一個身份?」

薄仙人用扇子敲敲子夜的頭,低聲提醒:「魔源之神染著羅,我記得你家那五個孩子,一向很聽魔神狔下的話喔。假如小卡西知道你的放任,他不宰了你才怪。」

「我會小心的!」

子夜高舉手臂回答。艾迪達面無表情的注視主人,雖然沒聽見先前的對話,但從伯爵大人的表情看來,他可以斷言,伯爵大人絕對不會小心。

「三位還坐的舒適嗎?」

波妲打斷眾人的心思,推門走向三人。白髮白裙的少女雖以宰相的聲音說話,卻仍維持貴族小姐的動作儀態,人和聲音合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奇怪。

「很舒適。有時間留下來聊聊嗎?」薄仙人問,並且在對方拒絕前,搶先一步道:「宰相?」

少女微微一笑,勾起嘴角問:「……這是情報,還是推論呢?」

「都有,但是推論的成分比較大。」薄仙人將手比向對面的座位,簡單一個小動作,就讓這裡的主人有換人的感覺。

波妲坐到薄仙人指定的位置上,皮笑肉不笑的道:「真不愧是潑墨行會之主,無論是情報網還是判斷力都非常優秀。」

「有情報網,線民不說話還不是沒用。」薄仙人將手伸入袖子中,在艾迪達極度不解的目光下,拿出陶製茶壺和茶杯,放到兩人之間的藍紋長桌上。

波妲皺皺眉,困擾的問:「咦?這是對招待者的抱怨嗎?」

「就是抱怨。」薄仙人為波妲倒茶,在杯子推向前時靠近對方,眨眨黑眸道:「對了,在到達雪嘯之堡後,我們要做什麼?別搞太激烈的歡迎活動啊,老人家會受不了的。」

波妲將手指放到朱唇上,輕聲道:「秘密。」

薄仙人做出疲憊的樣子,靠上椅背喃喃自語:「果然設計了激烈活動,真是受不了啊……」

「我並沒有說是激烈的活動喔。」

薄仙人別開頭,故作生氣的喝茶道:「如果不激烈,何必瞞著客人呢?早就說出來讓我高興了。」

「您要這麼解釋,我也不能多說什麼。」波妲優雅的提起茶壺,一面為薄仙人倒茶,一面微笑道:「就算真的是激烈活動好了,薄仙大人不好好休息嗎?鬥嘴動的雖然只有口舌,但是也很花力的呢。」

薄仙人搖搖頭,聳肩道:「對我來說,內心的煎熬更花體力啊!」

艾迪達坐在一旁,手掌雖然還在安撫子夜,心思卻全放到薄仙人和波妲--正確來說是波妲中的宰相--的對話上。這真是……讓人很痛苦的場面話啊!處在這種氣氛中,不要說放鬆了,根本是精神壓榨!

「小迪迪~」

子夜扯扯艾迪達的衣襬,艾迪達低下頭,憐愛的繼續幫主子順氣。相較之下,伯爵大人的怪異行徑還有趣些,雖然很容易讓人抓狂,可是至少不會有大石壓胸口,半句話都吐不出的鬱悶。

艾迪達將頭轉向窗外。啊啊……遠在斯菲爾的女兒和孫子,爺爺今天還是過的很辛苦。

※※※※

白陽灑入尖頭窗,在深藍地板上染出一潭銀湖,也讓窗邊的紫髮人多了幾分溫度。

宰相將意識抽回,從雪底滾金毛椅上站起,一面拍拍略為僵硬的肩膀,一面喃喃自語:「激烈的活動啊……」

暗殺者從背後環住宰相的脖子,掂起腳尖問:「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客人中有位比較難應付的。」宰相握住暗殺者的手,在令身體倒回椅子時,將滿身黑布的愛人拉入懷中。

「耀日!」

暗殺者慌張的叫出宰相的真名,正想站起來時,卻被對方狠狠壓制。宰相將頭擱在愛人的肩膀上,放軟了聲音道:「讓我休息一下,工作太久真累人。」

「你啊……」暗殺者撫梳宰相的紫髮,無奈的道:「要是被禁衛看到這一幕,他肯定會吃驚到合不攏嘴。」

「我才不會讓他看到。」話一說完,宰相就突然鬆手,坐直身體望向厚重白門。

「我進來了!」禁衛在出聲同時開門,在踏入房間同時被煙管擊中。他痛苦的撫摸額頭,抗議道:「宰相你又砸我!很痛的耶!」

「下次先敲門再開門,我就會溫柔一點。」宰相拉平外套上的縐褶,起身問:「地窖的情況怎麼樣了?」

「封印全破!」禁衛拍拍手,一把將門外的將軍拉近來道:「將軍已經吸收狔下的部分力量了,下回對決,就算分出四個人也能用全力啦!」

將軍扯回手臂,順是拍了禁衛的頭一下。

宰相忽略將軍的暴力和禁衛的哀號,打斷兩人問:「那落日之神呢?」

「那個啊……」禁衛走出房間,拖曳聲混合在說話聲中,一步一步回到原處:「這樣處理了!」

鋼鐵打造的荊棘卡在門中央,鐵棘中隱隱約約看見一條小身影,和大片鮮紅血跡。

「憑我們的力量,沒辦法馬上殺了他,所以改用慢慢折磨的方式。」禁衛敲敲鐵荊棘,感嘆道:「雖然我覺得狔下復活後,絕對會把人放出來。」

將軍冷笑一聲道:「在那之前,我會先和狔下打一架,以免他又毀約。」

宰相搖搖頭,前進到下一個話題問:「隨便你們。提米爾呢?在我分神時,沒有人看著他嗎?」

「沒有。」禁衛回答。他抬起手制止宰相丟煙管的動作,補充道:「但是宮牆在房間外設了結界,只要他一出房間就會被發現。」

「只有這樣?」宰相將手微微往後舉,星夜礦煙管蓄勢待發。

「當然不只,有交代守衛在門口看顧。」禁衛邊說邊舉手遮住臉,以防再次被砸重。

宰相皺皺眉,轉頭面向暗殺者道:「去提米爾的房間看看,若是有什麼異樣,馬上告訴我們。」

暗殺者點頭,原地微跳沒入影子中。

對於宰相的慎重,將軍不以為然的道:「你太看重那個魔族了吧?不過是個魔力低下的傢伙。」

「提米爾的魔力的確在水準之下,但是腦力可不是。」宰相敲敲煙管,金瞳注視細碎煙灰,瞇起眼道:「而且和魔力相比,腦力是更細緻的力量。」

「這麼麻煩,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回去巡邏了。」

將軍不耐煩的轉身,邁開大步離開門口;禁衛向宰相點點頭告別,隨後追上,長廊另一端很快就傳來打人和哀鳴聲。

「為什麼不直接殺了?」

宰相重複將軍的問題,將身體扔回椅子上,閉上眼重新填裝菸草。為什麼呢?就各方面看來,提米爾都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但是他卻不想下殺手,這是為什麼呢?

※※※※

當宰相感到困惑之刻,困惑的主因正滿頭大汗的趴在鮮藍軟床上,淡棕色的頭髮正對天頂壁畫,鮮紅套裝內躺在剛拿到的銀碎片。

「總算成功了……真抱歉啊,我可不會乖乖的任人擺佈。」

提米爾撫摸著冰冷銀片,滿意的微笑。銀片是從地窖偷來的,冰冷金屬雖然不完整,不過仍蘊含著落日之神的力量,一點一滴的消去套裝上的絨毛。

在察覺到宰相對奴僕的精神控制減弱後,提米爾馬上不動聲色的掌控一名守衛,等待機會讓守衛混入地窖,拾起碎片送回房間。

提米爾疲憊的轉動眼珠,對著門口的守衛抱怨:「你要是晚個一分鐘回來,我的動作肯定會被發現……」

簡簡單單的計畫,實行起來卻要命的累,尤其是一開頭對守衛的反攻,提米爾一共試了四次才成功,中途還差點因為失敗而被守衛殺掉,如果五闇臣中擅長精神攻擊的不只一個人,他一定會丟掉性命。

明明需要顧慮遠處的人員,對堡內的控制還是這麼嚴密,讓提米爾忍不住敬佩起宰相。

不對,這種感覺不是敬佩。提米爾瞇起眼,如此優秀的能力和佈局,令他升起的情緒不是敬佩,而是……

「好想要啊……」提米爾翻身面向天花板,蒼白、青澀的少年臉孔浮起充滿侵略性的笑,喃喃自語道:「五闇臣,尤其是你--宰相。」

好想把這幾個人……占為己有!

提米爾躺在床上,斷斷續續的輕笑。他沒發現躲在暗處的暗殺者,不過暗殺者也沒發現他藏在衣服中的碎片,少年魔族唯一暴露出來的,只有和外貌年齡不符的狂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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