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先看過"給你的聖誕治療",這是該篇的後續,原則上三到四天更新一次。




蕭霞影一如往常在清晨五點醒來,張開雙眼注視頂上螁色的大鯨魚壁畫──二十多年前他親手畫給女兒的,想起剛結束的聖誕節假期,嘴角無法控制的上揚。

他對壓著自己近三十年的重擔早就漠然了,沒辦法和他人一起獲得性滿足就自己來,沒辦法將當時的痛苦、心情和恐懼吐出來就別吐,即使心中有某部份因此隱隱作痛也無妨,日子還是能過下去。

這裡失去的幸福就從別的地方獲得,他有乖女兒、好同事、一個家、一些存款和穩定的收入,作為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而言,足矣。

蕭霞影把那件事當作人生的一個缺憾,就好像每個人都有缺點一般,誰能毫無懸念、不失去任何東西過完一生?對照到他所獲得的事物,也不算非常嚴重的損失。

直到昨晚蕭霞影鼓起勇氣向女兒述說過去──從自強暴到決定領養孩子的真正原因,頭一次認真面對昔日的恐慌,靠在女兒身上把過去數十年份的眼淚哭完,他這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輕鬆』。

那有點像是某個人每天不管吃飯睡覺洗澡都背著百斤大石,背到習慣後忽然有機會解下石頭,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輕盈。

不過蕭霞影雖然丟掉大石頭,卻偷偷藏了一顆新石頭在身上──他沒把和諾拉上床這件事講出來。

這部份是蕭霞影留給自己的聖誕禮物,那個甜美到不真實的平安夜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寶,以他的能力無法用言語描述其美妙,就算能也會迫於自身的獨占慾不想大剌剌的分享。

然而做為一個創作者、藝術家,有了心傾的經歷不發表出來簡直是自虐,蕭霞影雖不是什麼名家但也有相同的衝動,所以他決定採用最隱諱、只有當事人能議會的方式融入自己的雕塑作品中。

至於是什麼方式,他目前還在蘊釀中。

總之,他覺得自己有種『人生五十才開始』的奇妙清爽感,一大早就興致勃勃的計畫接下來要做什麼玩什麼。

當然,在那之前蕭霞影必須先完成每天早晨的功課──晨跑、淋浴然後準備自己和女兒的早餐。

「早安啊小芬。」

「爸爸早安……」

他的女兒──蕭芬儀──看起來沒什麼精神,一上餐桌就拿起咖啡壺往自己的杯子裡倒,看樣子八成又半夜接到公司的通知,熬夜處理文件到天亮。

蕭霞影心疼的看女兒的黑眼圈,夾起荷包蛋放到對方碗裡問:「沒睡好嗎?」

「……我還是不能放過那群混蛋。」

「行銷部的主管?」

「不是,是動爸爸的那五個畜牲。」

蕭芬儀用叉子搓破荷包蛋的蛋黃,咬牙切齒、殺氣騰騰的低語:「那種人竟然只有坐牢還能假釋,至少要閹掉然後關一輩子啊!」

「沒辦法,法律就是這麼規定。」

蕭芬儀站起來拍桌喊道:「我不能接受!一想到那種人渣還活著跑來跑去我就很不爽!爸爸你不會生氣嗎?可以原諒他們嗎?」

蕭霞影愣了一下,低下頭平靜的倒茶道:「一開始當然不能,但是……現在我有妳就夠了,只要那群人不出現在我面前,要在哪活著我沒意見。」

蕭芬儀臉上的怒氣刷一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無奈,深深嘆一口氣坐回位子上。

「小芬?」

「……爸爸你實在太爛好人了,而且老是不經意的說出那種暖呼呼的話,如果我是女孩子一不小心就會愛上你。」

「對不起。」

「算了,覬覦爸爸的傢伙就由我來負責,不夠格的消滅,夠格的……等出現再說。」

蕭霞影再次確定隱瞞上床一事是正確的決定,要不然就算再三強調諾拉對他絕對沒興趣,小芬都會殺去咖啡廳質問。

還好沒說、還好沒說……蕭霞影一面暗自慶幸一面不著痕跡的轉移話題,把餐桌上的焦點從自己換成討厭的他部門主管,讓女兒一路罵到吃完早餐出門上班。

蕭霞影在門口目送女兒過馬路,直到完全看不見人影才轉身回屋子裡。

蕭霞影禮拜一的課排在下午,有整個上午能自由消磨,以往他會用這段時間來打掃、準備晚餐的材料、備課或做做瑜珈,但今天他不做上面的事,今天他決定埋首小工作室努力畫稿。

蕭霞影訂好鬧鐘擺好畫架、畫紙,拿起昨天與前天速寫下的人影幫助回憶,舉筆繼續勾勒腦中未完的圖像。

可惜他才畫不到半張圖,擱在架子上的手機就嗡嗡作響,不得不中斷作業過去接電話。

來電顯示是大學的同事王復,蕭霞影疑惑的按下通話鍵放到耳邊問:「王兄嗎?」

「老蕭!快到學校,系主任他不行了!」

「不行?什麼意思?」

「就是不行了的意思。你快點過來,我們都攔不住,一定要你來才有用。」

王復沒等同事回話就掛斷電話,足以窺見現場有多危急。

蕭霞影默默闔上手機,頗捨不得的看看架上架下的畫稿,起身把稿子收進舊公事包中,在家中稍稍準備一番後搭車前往學校。

他從側門進入校園,經過服設系的櫥窗擺設,繞過園藝系的花園、溫室,最後來到被石雕、木雕、金屬塑像環繞的雕塑系系館。

蕭霞影推開玻璃門踏進系館,左右張望正在想找人問系主任的事,正前方就聽到王復的招牌大嗓門呼喊:「老蕭這邊這邊!快點過來。」

蕭霞影快步走向王復,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半個頭,常被學生戲稱『工頭系教授』的老同事問:「系主任怎麼了?」

王復苦著一張臉,指指背後一排教職員辦公室道:「把自己關在研究室裡,有人敲門找他就說自己要辭職,克里斯˙費雪不做雕塑系系主任了。」

「怎麼會這樣?」

「我也很想問啊,明明上週五開完校務會議時人還好好的──只是有點脾氣上來,今早一進系辦和研究生談了一下就發飆。」

「哪個研究生?」

「宜均。你要找她的話,人還在主任研究室門外。」

「謝謝。」

蕭霞影輕拍王復的肩膀,越過同僚走到最裡頭的研究室,果然在一堆教職員中看到哭花臉的女研究生宜均。

宜均一看到蕭霞影走過來,眼淚變嘩啦嘩啦的滾下來,哽咽的抓住對方的手哭訴:「我、我什麼都……不知道,突然就、就……」

蕭霞影把宜均攬進懷中拍背順氣,直到感覺人比較平靜了,才鬆手退開輕聲問:「好點了嗎?」

宜均點點頭,斷斷續續的抽咽著。

蕭霞影露出微笑,搭著宜均的肩膀問:「能告訴我你和主任談什麼嗎?」

「沒有、沒有什麼……我、我我……」

「別急慢慢講,我知道不是你的錯。」

宜均在蕭霞影的安撫下,總算好好把事發經過道出──今早她分送系上教授的信件公文時,將一封企管系寄的信送給系主任,系主任在系辦拆閱後忽然大發雷霆,回自己的研究室甩門作出辭職宣言,驚動整棟系館內的教職員過來慰留。

宜均抓著衛生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問:「蕭、蕭老師怎麼辦辦……我、我……」

「你不會有任何事,我保證。」

蕭霞影拍拍宜均的肩,將人推向遠處圍觀的學生──裡面有宜均的朋友──道:「接下來交給我,你去洗把臉休息一會。」

蕭霞影把宜均交給其他學生手裡,自己則轉身走回研究室門口,看見同僚左右分開讓出一條路,每張臉上都堆著期盼。

此等大陣仗讓蕭霞影哭笑不得,事先向眾人打預防針道:「我不保證能成功,如果主任堅持要辭,我會尊重他的決定。」

系內最資深、最年長的黃教授一把抓住蕭霞影的手道:「霞影,咱們系的未來就靠你了。」

「請不要這麼說,我會有壓力……」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我們會在門外為你祈禱!」

黃教授用力握握蕭霞影的手,用堅定、沉重、彷彿要送親人上戰場的眼神送蕭霞影到門前。

蕭霞影覺得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沉了,垂下肩膀閉上雙眼稍微振作心神後,舉起手輕敲研究室的門。

「講多少次了,通通給我滾!」

然後一如預期聽到系主任的怒吼。

又是這種發展啊……蕭霞影在心底苦笑,靠近門縫說話:「克里斯,是我,我可以進來嗎?」

「……」

「克里斯,你願意讓我進去嗎?」

「……你的課不是在下午?」

「王兄打電話告訴我你有狀況,所以我提前到學校。你不願意見我我就走,不會多煩你一秒。」

研究室內安靜了好一會,就在蕭霞影考慮要走還是繼續努力時,他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

走廊上的教職員群大大吐一口氣,接著又怕刺激到主任,遮嘴的遮嘴比安靜的比安靜。

蕭霞影回頭給同事們一個安撫用的視線,扭動喇叭鎖踏入系主任的研究室,很快就在紙箱堆中看到想找的人。

他們的系主任──克里斯˙費雪坐在旋轉椅上側對門口,義英混血的英挺臉孔被怒氣和陽光陰影染黑,配上修長兇猛如大型貓科動物的身軀,難怪會把女研究生嚇哭、讓門外那票人不敢強行踹門進入。

不過克里斯的凶惡壓迫感對蕭霞影無效,他拎著公事包與保溫水壺走到辦公桌前,晃晃水壺微笑問:「小芬上回出差去日月潭時,幫我帶了當地的紅玉紅茶,你要喝嗎?」

「……」

「陪我喝好不好?」

克里斯把自己的水杯推過去,算是接受蕭霞影的邀請。

蕭霞影有偷笑的衝動,但顧慮到克里斯的薄臉皮沒有發作,而是打開水壺給自己、對方倒茶,並且拉了張椅子在對方面前坐下,隔著水蒸氣看著他的忘年之交。

克里斯是他們系上最年輕的教授,今年才三十二歲;但他也是系上最出名的教授,除了作品一鳴驚人叫好叫座外,更因為身為英國第二大財團總裁之子卻棄商從藝,不顧眾親戚朋友反對讓自己從『輔修雕塑的牛津企管碩士』變成『有牛津企管碩士頭銜的雕塑家』,並且婉拒知名大學的邀約,在他們這所不上不下、普普通通的台灣學校任職。

簡單來說,就像搖滾巨星忽然宣佈要到夜市和一票歐基桑一起賣藥燉排骨,一方是驚愕到昏到,另外一方是受寵若驚到天天懷疑是不是在作夢。

蕭霞影自然是屬於後者,只不過他比其餘教職員多了點私人因素,這暫且不談。

蕭霞影拿起冒煙的小杯子,喝一口暖身子後才開口:「如果你想辭,我不會攔你。」

克里斯的目光從窗戶一下子轉向蕭霞影,水藍色的眼急切又尖銳的要求對方解釋。

蕭霞影平靜的接下注目答道:「我大概能猜到發生什麼事。你在校務會議上大殺四方搶補助款,讓企管系的人刮目相看,想邀你過去開課,對吧?」

克里斯捶桌子吼道:「我不是來當企管還是哪個商學院的教授或講師!」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喜歡雕塑才來,你是雕塑系的系主任。」

蕭霞影瞄見桌上的辭呈,聳肩半開玩笑道:「至少『目前』還是。」

克里斯沒理會這個小小的諷刺,直接挑最在意的問題:「你希望我走?」

「我不想看你一而再再而三氣成這樣。」

蕭霞影和緩的提議:「如果你不想和其他學院打交道,我可以和其他人協調,看能不能提前改選系主任,不能的話至少要幫你分攤一些行政工作,不過我認為最根本的解決之道還是離開這裡。」

克里斯不悅的皺眉道:「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希望我走?」

「現在要解決的是你的煩惱,我的意願不重要。」

「我覺得重要。」

蕭霞影曉得克里斯在堅持什麼,為了讓對話繼續只好跟著離題:「我不希望。」

克里斯緊繃的臉似乎放鬆了幾分,端起半溫的杯子盯著熱茶問:「那為什麼支持我辭職?」

「因為看到你這麼生氣這麼痛苦,我心裡也不好受。」

蕭霞影喝茶潤喉,接續未完的話:「我知道現在沒人能取代你──無論系務還是招生招牌等等,也知道門外的人都希望我挽留成功,自己內心也很……不想和朋友分開,要我因此就犧牲你的自由快樂,我辦不到。」

「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重要的好朋友。」

蕭霞影強調,喝光杯子裡的茶淺笑道:「不過如果你離職了,閒暇時可以回來找我喝茶嗎?一個人喝很寂寞。」

克里斯面無表情的看向蕭霞影幾秒,後仰靠在椅背上低聲道:「我不辭了。」

「真的?」

「僅限這次。」

克里斯舉手壓住自己的太陽穴吼道:「煩死了!連我自己都覺得煩,你不會覺得煩嗎?都鬧幾次了!」

蕭霞影認真的思考片刻,搖搖頭答道:「還好,因為你每次都是講真的。」

「可是我每次都沒辭成!」

「我覺得這樣不錯啊……啊抱歉,我不該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你的痛苦上。」

「我的痛苦?」

克里斯翻白眼,拿起辭呈揮一揮道:「如果我是你,早就把辭呈砸到對方臉上,要他想去哪就去哪。」

「啊哈哈,果然是克里斯的作風。」

「啊哈哈?霞影你到底有沒有脾氣啊。」

「沒辦法,我天生遲鈍。還要茶嗎?」

「再一杯。」

蕭霞影將熱茶注入空杯中,眼珠子伺機偷瞄克里斯,將對方撥棕卷髮的身姿悄悄收入腦海。

『因為你每次都是講真的』只是蕭霞影不覺得克里斯煩人的理由之一,而且還不是決定性的因素,真正令他有耐心與系主任周旋的則是剛剛偷看的景象。

蕭霞影特別喜歡克里斯蛻去菁英外表後的模樣,雖然有點幼稚有點急躁,可也孩子氣的叫人放不下,相當可愛迷人。

基於這個理由講出來克里斯很有可能把辭呈丟到校長桌上之故,蕭霞影絕對不能告訴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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