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蒲湘若站在廚房裡準備晚飯,他聽見門鈴聲響起,但沒去開門,而是一如過去兩週一樣,放任鈴聲響徹房舍。
  
門鈴斷斷續續響了將近十分鐘才止歇,蒲湘若鬆一口氣,剛以為門外的人放棄了,耳朵卻聽見一聲巨響,轉頭就瞧見大門彈開,荷三娘大步走進陽臺。
  
蒲湘若嚇一大跳,放下紅蘿蔔走向陽臺問:「三兒?妳怎麼進來的?」
  
「我自修過開鎖。」荷三娘亮出手中的長鐵針和萬能鑰匙,然後甩開紗門跨進客廳,「你的膽子很大嘛,放我兩次鴿子不說,還讓我在門外按了十多分鐘的門鈴。」
  
「我不知道妳在外面。妳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問你的同學。」荷三娘回答,同時伸手抓住蒲湘若的衣領,把高自己一個頭的青年拉下來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爽約?」
  
「我……」
  
「不准說你要上課,你半個月前就開始放暑假了;也別說有朋友約你,我問過你所有的朋友,他們都舉手發誓沒邀你在週一出門;然後更不准講你要去上家教,你一週上三次家教,全都不在禮拜一!」
  
蒲湘若沒料到荷三娘會事先做調查,他想到的藉口一下子全都不能使用,只能勉強擠出新說詞道:「我的身體不太舒服。」
  
「生病了?」荷三娘瞇起眼問。
  
「算是。」
  
「藥袋呢?」荷三娘銳利的追問。
  
「啊?」
  
「生病的話會去看醫生,看醫生就會拿到藥袋,你的藥袋呢?」
  
蒲湘若縮了一下手指,別開頭低聲道:「我沒去看醫生,只有在家休息。」
  
荷三娘瞪著明顯在說謊的青年,沉默片刻後忽然放開衣領,一把將人往右推。
  
蒲湘若因為這一推連退好幾步,直到背脊撞上桌子才停下來。他扶著桌面瞧見荷三娘往裡面走,愣了半秒趕緊追上去問:「三兒,妳要去哪?」
  
「揪出你拒絕我的真正原因。」荷三娘的聲音高了一階。
  
「我沒有不理妳。」
  
「分明有!你不赴我的約會,也不願意對我說實話!」
  
荷三娘越說聲音越尖銳,她先打開客廳的壁櫃,再拉出所有看得到的抽屜;接著走到廚房內,點算櫥櫃裡的碗筷盤子;最後拐個彎直衝浴室,把洗衣籃中的衣服統統倒出來。
  
蒲湘若在荷三娘倒衣服時,由後扣住對方的手腕喊道:「三兒,妳鬧夠了沒?別像小偷一樣把別人家翻得亂七八糟,快點住手!」
  
「告訴我你爽約的原因,我就住手。」
  
「我不是說了嗎?我身體不舒服。」
  
「那是謊話!」荷三娘尖聲駁斥。
  
她甩開蒲湘若的手,越過對方踏出浴室,轉頭看著右手邊的房間問:「那個用布罩著的是什麼?」
  
「布?」
  
蒲湘若順著荷三娘的視線望去,在房間角落的床頭櫃上,瞧見用白布蓋住的陶甕。
  
——待甕將狐魅吸進去……
  
黑面紗女子的話聲在蒲湘若腦中響起,他的背脊竄起一陣顫慄,閃身擋住荷三娘道:「只是個……陶藝品!沒錯,是不重要的陶藝品,妳別管它。」
  
荷三娘挑起單眉,凝視蒲湘若好一會後,倏然蹲下從對方的腿邊鑽進房中。
  
「三、三兒!」蒲湘若緊急轉身,伸手想拉住荷三娘。
  
「那個陶藝品就是原因吧!」荷三娘避開蒲湘若的手,一個箭步來到陶甕面前,揭開甕上的白布大喊:「讓我看看是什……欸!」
  
短促的驚呼與灼熱的疾風驟然席捲整個房間,蒲湘若本能的舉起手保護眼睛,靠在牆邊直到強風散盡,才放下手臂往前看。房間內的紙張、文具、枕頭布與其他小物品被吹得東倒西歪,連疊起的棉被也被掀開,木椅更橫倒在地上。
  
而在這一片凌亂中,蒲湘若沒見到荷三娘的身影,對方站立之處空無一物。
  
蒲湘若瞪大雙眼,正感到困惑時,眼角餘光瞄到小陶甕,發現甕口上多了一張黃紙。他的身體猛然僵住,直直盯著安坐於床頭櫃的小陶甕,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最害怕也最不願意承認的事情發生了——
  
黑面紗女子沒有說謊,說謊的是荷三娘!

  
暗棕色的陶甕端坐在瓦斯爐上,甕身之下沒有藍色的火焰,只有蒲湘若陰鬱的注目。
  
蒲湘若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隔著兩公尺的距離仰望小陶甕,靜止的身軀宛如沒有生命的石像。
  
他依照黑面紗女子的指示將小陶甕放到爐子上,卻沒扭動轉盤點燃爐火,只是坐下來凝視陶甕,而且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
  
而這段時間,蒲湘若完全處於天人交戰中。
  
荷三娘是狐魅。
  
「我是荷三娘,你可以叫我三娘或三兒。」
  
她的目的是吞食人類的陽氣。
  
「請我吃飯我就原諒你。」
  
因此以美女之姿接近並且迷惑他。
  
「我不是短髮,是長髮,下次可別再被假象蒙蔽了喔。」
  
她並不是真的對自己有興趣。
  
「這是你和我的約定,下週一不見不散。」
  
荷三娘的話語、眼前的事實在蒲湘若腦中纏繞,拉扯著他的神經與心臟,令蒲湘若痛得喘不過氣。
  
為了自己與其他人好,他應該開火除去荷三娘。
  
但是兩人相處的回憶,那些俏皮的捉弄之語、白皙肌膚所散發的荷香、輕柔的碰觸以及烙印在掌心的吻,全都在阻止他點燃瓦斯爐。
  
「我該怎麼辦?」
  
蒲湘若問自己也問老天爺,但是他沒有得到解答,反而忽然想起某個尚未回答的問題。
  
「欸,所以如果我不是女孩而是男孩,你就不喜歡我了嗎?」
  
蒲湘若的肩膀震動,先是露出驚愕的表情,再緩緩轉為苦笑,最後深吸一口氣站起來。
  
他走到陶甕前,俯身對著甕口問:「三兒,妳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陶甕寂靜無聲,但是甕身輕輕動了動。
  
蒲湘若稍稍安心,直起腰桿繼續道:「我有些問題想問妳,如果答案是『是』,請讓甕動一下;如果是『否』,請動兩下。妳能辦到嗎?」
  
陶甕晃動一下。
  
「好,那麼第一個問題。妳是狐魅嗎?」
  
陶甕靜止片刻,不甘願的動一下。
  
蒲湘若垂下肩膀,但馬上就振作起來問:「第二個問題,妳以人類的精氣為食嗎?」
  
陶甕先動一下,再迅速的動一下。
  
「這是……妳可以以人類的精氣為食,也可以不靠人類的精氣維生的意思嗎?」
  
陶甕大力動一下。
  
蒲湘若高懸的心下降幾分,吐出最後一個問題:「第三個問題,妳是為了吸我的精氣,才接近我嗎?」
  
陶甕沉默許久,才以極小的幅度動了一下。
  
蒲湘若抿起嘴脣,下垂的手緩緩抬起,經過黑色的瓦斯爐轉盤,最後落在陶甕的甕口,一把撕去上頭的符咒。
  
熱風從甕口竄出,捲亂蒲湘若的黑髮,也帶走指尖的碎符紙,他閉上眼任憑強風肆虐,直到風勢完全散去,才張眼看向廚房的出入口。
  
荷三娘站在該處,她的穿著打扮都和被吸進甕裡前一樣,但臉上已不見當時的憤怒,只有滿滿的錯愕與困惑。
  
蒲湘若知道荷三娘在困惑什麼,他轉向對方微笑問:「妳還記得,妳曾在舞廳中問過我,如果妳是男孩子,我還會不會喜歡妳嗎?」
  
荷三娘點點頭,不懂對方為什麼提這件事。
  
「我當時沒回答妳,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但是我現在知道了。」
  
蒲湘若露出羞澀,但絕無虛假與動搖的微笑道:「別說是男人了,就算妳是吃人的鬼魅,我還是會忍不住喜歡上妳。」
  
荷三娘睜大眼瞳,僵著臉注視蒲湘若。
  
「我不會把妳煮熟。」
  
蒲湘若拿起小陶甕,鬆手將甕摔碎在磁磚地上。
  
「無論妳的動機為何,我都很高興能和妳相遇。和妳相處的這三個月,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個月。」
  
「……」
  
「但是我也不能讓妳將我吸乾,因為我還有父母要奉養,也還沒完成自己的夢想。」
  
蒲湘若轉身背對荷三娘,看著空蕩蕩的瓦斯爐低聲道:「再見了,三兒。下次別再偷吸人類的精氣了,要不然又要被收進甕裡了。」
  
蒲湘若沒得到荷三娘的回應,他只聽見對方的腳步聲,以及由遠方傳來的開關門聲。
  
——結束了……
  
蒲湘若後退幾步靠上牆壁,順著壁面慢慢滑坐在地上,盯著滿地的陶甕碎片許久,才爬起來拿掃把將碎片掃進畚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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