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別跟狐仙下暗棋


秋墳二手租書店的店長──蒲松雅是個對藝術的關注不比常人多,也不比常人少的男人。他有注意藝術展演的習慣,當路上、電視上或網路上出現展演的廣告時,會停下來將內容瀏覽一遍,但也僅止於此。

他有一些藝術常識,知道莫內是印象派前期的畫家,馬諦斯則是野獸派開山祖。但更細部的知識,諸如印象派前後期的演變與畫家、野獸派啟發了那些流派,就只能說個大概。

總之,蒲松雅不是對藝術有獨到見解,並且對相關活動如數家珍的文藝青年,也不是對展演毫無興趣,一看到「藝」字就轉臺的極端人士;他是介於兩者之間,不追求也不閃避藝術活動的人。

所以,以蒲松雅對藝術的了解與參與度,不可能拿到私人藝廊的邀請函,還站在一票評論家與買家之間等待藝廊的開幕式開始。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待在藝廊「畫壁」的角落,看著穿著體面的男女討論前衛藝術與某大師的近況,感覺自己完全走錯棚。

要解釋蒲松雅為什麼會成為……不,正確來說是「被迫成為」藝廊的酒會嘉賓,必須從七天前的象棋打賭說起。



七天前,住在蒲松雅家樓上的平面模特兒、食客、災星兼蒲松雅的最大煩惱──胡媚兒造訪秋墳書店,她帶著藝廊「畫壁」的簡介與開幕式邀請函,興致勃勃的邀他一起參加。

蒲松雅瞄了黑底燙金的邀請函一眼,毫不猶豫的回答:「不要。」

「不要?那是一間很漂亮的藝廊喔,而且作為首展的畫也……」

「我沒興趣。」

「松雅先生你答得太快了啦!至少聽完我的話,再好好看過藝廊的簡介,然後你就會有興趣了!」胡媚兒嘟起嘴,將藝廊簡介與邀請函塞到蒲松雅眼前道:「松雅先生你就看一下嘛,一下下就好,看啦看啦看一下啦!」

「妳是哪來的愛心筆推銷員啊?」

蒲松雅推開胡媚兒,眼角餘光掃過櫃檯上的象棋──某位老顧客忘記帶走的物品。他靈光一閃,拿起棋盒道:「我對藝廊、畫展和開幕酒會統統沒興趣,妳如果一定要拉我去,就和我比一局棋。贏的話,我就陪妳去;輸的話,接下來一週都不准對我提出任何要求。」

「我贏只有一個獎勵,輸卻要賠掉一禮拜的要求權,這對我很不公平。」

「不滿意就拉倒,然後離開我的店。」蒲松雅以棋盒指著胡媚兒的胸口問:「比,還是不比?」

胡媚兒抿嘴盯著棋盒,掙扎了好一會才點頭道:「我比!但是我不會下明棋,要比的話比暗棋!」

「我沒意見,只要妳輸了以後別反悔就好。」

「我才不會輸,絕對會下贏松雅先生!」胡媚兒捲起袖子,戰意高昂的宣示。

胡媚兒的宣示通常會落空,可是這回成真了。只是,理由不是狐仙的棋藝高超,而是她的運氣好得嚇人。

蒲松雅一開局就翻到自己的「帥」,但是胡媚兒立刻在「帥」旁翻出「卒」;蒲松雅在角落找到「仕」,胡媚兒則在「仕」的前方兩格撿到「炮」;蒲松雅在指揮「相」撲向胡媚兒的「車」,然而狐仙卻在「相」的必經之路上獲得「士」……

蒲松雅面對如此凶殘的手氣,只撐了不到十分鐘就全軍覆沒。他瞪著棋盤上滿滿的黑棋──胡媚兒的棋,抬起頭問:「胡媚兒,妳該不會是開天眼下棋吧?」

「我哪有可能做那種犯規作弊的事。」胡媚兒昂首,雙手扠腰自豪的道:「這是我的實力,『小媚的暗棋技巧是天技,任何棋士在這種技巧前都是垃圾!』我的大師兄是這麼說的。」

蒲松雅瞪大雙眼,這隻狐狸能單靠運氣輾壓對手嗎?這太過分……不,是太欺負人了!簡直比直接作弊或開天眼更叫人無法接受,根本是對棋藝的嘲笑!

「不過,雖然大師兄這麼說,但對手是松雅先生,我在開始前還是很緊張,幸好最後還是贏了。」

胡媚兒不知道蒲松雅內心的糾結,開心的比出「耶」的手勢,將邀請函放到對方面前,敲定兩人下週六下午三點在自家樓下會合,一起搭計程車前去藝廊。

蒲松雅瞪著精緻的邀請函,在心中暗自發誓:就算有人拿槍抵住他的後腦勺,他也絕對不會再和胡媚兒下暗棋。



「松雅先生!」

「店長!」

喊聲將蒲松雅喚回現實,他轉頭看向左方,看見胡媚兒與朱孝廉並肩走過來。

胡媚兒穿著翠綠色的小禮服,禮服勾勒出狐仙豐滿的雙峰與蛇腰,絲質裙襬在膝蓋附近晃動,挑逗著觀者的心絃;朱孝廉則套著襯衫和藍色背心,背心的肩膀和腰線都不太合身,一看就知道是成衣店的便宜貨。

蒲松雅的目光沒有停在胡媚兒的胸、腰或腿上,也沒盯著朱孝廉的廉價背心看,他注視的目標是他們的左手與右手──兩人的左手端著雞尾酒,右手拿著三明治。

蒲松雅指著他們倆的手皺眉道:「喂,酒會還沒正式開始,你們兩個就一人一杯喝起來,這樣可以嗎?」

朱孝廉點頭道:「當然可以,我問過準備餐點的阿姨,她說如果我們餓的話,能邊吃邊等酒會開始。」

胡媚兒眨眨眼問:「松雅先生是擔心我喝醉嗎?你想太多了啦,這種酒的酒精濃度很低,喝上十杯也沒問題。」

蒲松雅壓著太陽穴,沉聲道:「我問的不是能不能吃或者會不會喝醉,是你們這麼做禮不禮貌。」

「哪裡不禮貌?」胡媚兒與朱孝廉同聲問。

蒲松雅瞪著全然不覺自身有失禮節的友人,垮下肩膀自暴自棄道:「算了,你們想吃想喝就去,不要告訴別人自己是我的工讀生或鄰居就好。」

「松雅先生本來就是我的鄰居、孝廉的上司啊~」胡媚兒偏頭道。

「店長你太緊張了啦!喝杯酒放鬆一下。」朱孝廉把喝過一口的雞尾酒遞向蒲松雅。

蒲松雅的嘴角抽搐兩下,閉起眼按住太陽穴道:「胡媚兒,我打從下午我們會合,孝廉說妳十天前就約他來開幕酒會時,就很想問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妳既然有約到這傢伙……」

蒲松雅睜眼指著朱孝廉的鼻子,終於壓抑不住怒氣低吼:「為什麼還要硬拖我陪妳來?妳有這傢伙陪就夠了啊!」

胡媚兒與朱孝廉對看一眼,皺起眉頭同時回答與發問──

「因為松雅先生你下棋輸了啊!」

「店長你這是在吃醋嗎?」

蒲松雅有種後腦勺被人拿鐵棒敲三下,或是肚子突然中了一槍的感覺。他胸口的怒火直接燒上頭蓋骨,對著自家工讀生與樓上鄰居湧起強烈、露骨、毫無掩飾的殺意。

胡媚兒與朱孝廉都不是敏銳的人,所以不知道蒲松雅在火大什麼。但是兩人都擁有優秀的動物本能,因此直覺發現他們的重要朋友、頂頭上司已經氣到想宰了自己。

胡媚兒迅速換上笑臉,略帶僵硬的道:「剛剛、剛剛是開玩笑的啦!我之所以約松雅先生,是因為我想和你一起看展覽,就算那場棋輸的人是我,我還是會使盡全力把你拖過來。」

朱孝廉猛揮手跟進道:「我也是開玩笑的!誰不知道店長和小媚的感情有多好,而店長你又有多大度,怎麼可能為這種小事就吃醋呢?哈哈哈哈!」

「……」

「人類不是常常說『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嗎?難得透過朋友的關係拿到酒會邀請函,當然要請我最好的朋友來,對吧孝廉?」胡媚兒以最甜美的聲音問。

「沒錯、沒錯,店長也是我的好朋友,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戲』,所以我對小媚可是一點妄念也沒有,午夜夢迴、白天打瞌睡時都沒妄想過自己和小媚約會喔!」朱孝廉用力的比出大拇指。

「……」

完、完蛋了!胡媚兒與朱孝廉見蒲松雅的表情毫無變化,不約而同在心中哀號,陷入絕望與恐慌中。

人在絕望時會求神問卜,兩人──雖然胡媚兒不是人──也不例外,他們一同想起早上報紙的星座專欄,以驚人的默契一搭一唱起來。

胡媚兒抖著嗓音問:「對對對了,孝廉、孝廉有看今日的星座占卜嗎?」

「那個我每天、每天都有看喔,因為這樣才能知道今天的幸運物與幸運地點。」朱孝廉挺起胸膛道:「今天我的星座──牡羊座的幸運物是酒杯,幸運地點是摩天樓,如果端著酒杯待在摩天大樓中,就能有意想不到的豔遇。」

「我是射手座,幸運物是綠色洋裝,幸運地點是客廳,湊齊兩者的話,和心儀對象的關係就會更進一步。」胡媚兒望向蒲松雅道:「我記得松雅先生是……水瓶座?水瓶座的幸運物是石頭,幸運地點則是……」

「藝廊!」朱孝廉高聲接話,然後吐出鋪陳許久的話:「假如攜帶石頭進入藝廊,就可以找到怎麼也找不到的重要之物!」

蒲松雅的眼瞳一顫,包圍身軀的殺氣緩緩散去,臉色由憤怒的鮮紅轉為驚愕的蒼白。

胡媚兒和朱孝廉沒料到對方會是這種反應,先嚇一跳再露出擔憂的眼神,靠近蒲松雅揮揮手呼喚。

「松雅先生?」

「店長?」

蒲松雅因為兩人的喚聲而回神,他狼狽的撇開頭看牆壁,沉默好一會才開口道:「我去一下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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