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午十點的陽光明亮且灼熱，足以將大多數人從睡夢中曬醒，不過此刻橫躺在診所診間沙發椅上的年約二十四、五歲的青年，顯然不屬於「大多數」之一，任憑落地窗外太陽多明多熱，他仍閉著眼睛呼呼大睡。
但這白日酣睡的舉動配上青年的衣著，反倒讓人覺得理所當然。
青年雙手套著露指皮手套，上身穿著鑲有鉚釘與別針和補丁的龐克風外套，以及白底愛心圓領衫；腰間胡亂繫著一條長圍巾，圍巾下是以皮帶與環扣做裝飾的黑皮褲，褲管旁擺著一雙厚底皮靴。
青年的衣著洋溢著囂張、隨心所欲、無視規矩的氣息，而他的外貌也是，淺棕色的短髮凌亂且分岔，五官俊俏中散發張狂，即使處於熟睡中也不見軟化，垂掛在椅背、椅沿的手腳更是毫無睡相可言。
拜此之賜，當診所的主人──一名比青年年長上五、六歲，面目清秀、棕髮及肩的男子打開診間的門時，先是無奈地垮下肩頭，再跨過對方的長腿，彎腰搖晃青年的肩膀呼喊：「路鑑？路鑑！醒來，別睡了！」
「唔……」
青年──路鑑緩緩睜開眼睛，仰望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一面打哈欠一面坐起來道：「早……午安啊，詹醫生。」
「午安。」
男子──詹元丞略帶無力回答，低頭注視路鑑問：「我上週才換過診所的門鎖和保全系統，你是怎麼進來的？」
「當然是靠我的魅力。」
路鑑擺出甜美但毫無誠心的笑靨，見詹元丞不為所動，從口袋中掏出瑞士刀和手機道：「開玩笑的，是靠這兩個小道具。你這回挑的鎖不錯，我花了快十分鐘才打開；不過保全系統就很垃圾了，用我寫的軟體入侵起來兩三秒都不需要，換一家吧。」
「謝謝，我會慎重考慮。」
詹元丞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到路鑑對面的單人沙發座，轉身坐下道：「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談談你的問題。」
「什麼問題？」
「你的作息和睡眠習慣。」
詹元丞蹙眉道：「就算你只有二十出頭，早晨七八點入睡，下午兩三點起床的生活也太不健康了。」
「我也不想啊，但你也知道我們這行的作息是看客戶與調查目標而定，而我最近接到的案件非常有害生理健康。」路鑑攤平雙手一臉無辜地道。
「那我建議你推掉類似案件，如果你能在正常人就寢的時間就寢，就能避開你個人『必須有人陪伴才能入睡』的時段，不用三天兩頭潛進我的診所睡沙發了。」
詹元丞停頓片刻，手按太陽穴無奈地道：「話說回來，就算你每天只有上午五點到下午三點的時刻能睡，而且還非得在周圍有人的情況下才睡得著，也不一定要睡我的診所吧？你沒有其他朋友能借床嗎？」
「這個嘛……我的朋友很多，但能讓我安心睡到不省人世的，扣除你只有兩個，然後這兩個一個是大忙人，出現在伸展台和鏡頭前的時間比出現在自己家還多；另外一個剛和暗戀十多年的人修成正果甜蜜同居中，我不好意思去當電燈泡。」
「我該高興你對我的信任嗎？」
「當然！你可是經過本人側面探問、正面相處、多方蒐羅資訊後，判斷百分百可信任、有能力、有醫德的心理醫生。」路鑑比出拇指。
「你對偽裝成病人，暗自跟蹤、打探、取得我的資料的舉動，真是一點愧疚都沒有。」
詹元丞挑高眉毛，以一向慣用，秉持醫師與病患之間不可太過親暱的疏離口氣，對著不知道第幾次擅闖他診所的男人說道。
「那是工作，有客戶委託我調查你，所以我就去查了，就像有病人請你治療他，你就潛進他心裡一樣。再說我現在不是假病人，是真病人。」路鑑拍胸道。
詹元丞拉平嘴角，靜默須臾後沉聲道：「說到這點，我考慮解除你我的醫病關係。」
路鑑愣住，睜大眼睛問：「因為我沒有愧疚？」
「不，因為我發覺我給你的不是治癒，是依賴與隨之產生的放縱。」
「你哪沒有治癒我？在與你做諮商前，我白天睡覺時房內一定要有人，現在則進步到屋內有人就行了，這不叫治癒，什麼叫治癒！」
「但之後呢？你沒有更進一步的改善，而且……」
詹元丞停頓片刻，投向路鑑的眼神多了一抹無力：「我能力不足，始終無法讓你卸下防備，真正信賴我。」
「我哪沒有信賴你！我明明把自己的秘密全都告訴你了啊。」
「是啊，你說你國中時因為鄰居大姊姊的死，意外發現有個暗自操縱各國政府與地下社會的邪惡組織，而你為了替大姊姊報仇，花費十年潛入該組織，再勾搭上敵對組織成為出賣內部情報的間諜。」
「沒錯！我連這種傳出去我會被虐殺，你會被滅口的話都講了，你還嫌我對你不夠信賴！」
「你告訴我這些不是信任我，是把我當白痴。」
穿著亞麻制寬鬆上衣的人，將視線一向位於一樓的診所外面，種植了能讓病患放鬆情緒的各種植栽，沮喪地嘆了口氣。
「我沒有！我所說的都是實話，我真的是隻身一人混入邪惡組織的間諜。」
「哪有逢人便說自己是間諜的間諜？」
詹元丞瞄了手錶一眼，不等路鑑回話便起身道：「如果你還願意做諮商──我強烈希望你肯，等我從歐洲回來後，可以替你安排轉診。」
「我不想換……等等，你說從哪裡回來後？」
「歐洲，我接下來要去柏林參學術研討會，然後再順道拜訪一些老朋友，預計停留兩周後返台。」
詹元丞走至路鑑面前，俯視傻住的年輕間諜道：「所以請你離開我的診所，我還要趕去機場，也祝福你能找到值得你信賴，願意放下心防坦承接受治療的心理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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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誌《諸神靜止》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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