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玉儀一夜好眠,而好眠的後遺症就是睡過頭。

玉儀提著文書布包一路疾奔。他的目的地是城鎮中心的衙門,從公孫宅到衙門有一刻鐘的路程,疾行的話大概能縮短到半刻。

「竟然睡過頭了……」

玉儀焦急的前進,不敢想像蔡師爺會說什麼。他在衙中的工作是幫師爺抄寫文書,這差事雖沒有官吏的名分,收入卻比在路上擺書攤好上許多,更是玉儀費盡心力才爭取到的。

衙門的褐門近在眼前,玉儀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腳步時,側面忽然傳來呼聲。

「玉儀!別直直的走過去!」衙門內最資深的捕快──大方臉李越揮舞粗壯的手臂,做出誇張的跳躍動作喊道:「繞個路,要不然會掉下去!」

玉儀停下來往前看,正門前的空地鋪上了一層茅草,草下隱隱約約能看見黑漆漆的大洞。

李越走到玉儀身邊,蹲下來拍拍茅草邊緣道:「今早起來才發現,不知道是哪個兔崽子半夜偷挖。」

「這洞不填起來可以嗎?」玉儀問。

「現在人手不夠,晚點吧。」李越稍稍停頓,壓低音量道:「蔡師爺還沒來,你趁現在快進去。」

玉儀想起自己狂奔的目的,他急急的謝過老捕快,提著衣襬快步跨過門檻。

而在玉儀進到衙門書房後沒多久,他聽見淒厲的叫聲,蔡師爺在無預警狀態下掉到洞裡了。

※※※※

玉儀的工作是協助蔡師爺,理論上他只負責官府的文書抄寫與整理,但事實上,連替師爺寫情書的工作都落到玉儀頭上。

「呼……」

玉儀將毛筆放回架子上,他剛剛替蔡師爺完成應和妓女的詩詞,附庸風雅的工作遠比枯燥的文書還多,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半開的窗子傳來喧鬧聲,玉儀從座位上往外望,他看見兩名年輕捕快一前一後扛著門板走過,門板上蓋著麻布,一條女性的手滑出布與木板之外。

玉儀清楚看到手臂上的血,他的心臟緊縮,離開方木桌朝外頭走去。

衙門的後院擠了兩排捕快,他們雖然說個不停,每個人的表情卻萬分凝重,尤其是在李越將麻布掀開時。

資淺的捕快立刻轉開頭,李越在內的幾隻老鳥則皺緊眉頭。門板上的女屍死狀淒慘,胯下明顯的強暴痕跡不用說,全身上下還佈滿刀傷、撕裂傷與零星穿刺傷。

李越將布蓋回屍體上,從齒間迸出三個字:「血花盜。」

婉城的居民沒有人不知道血花盜。血花盜會在擁有美貌女眷的宅府中留書,書中內容除了示愛外,還有〝娶妻之日〞。

娶妻之日是血花盜下手的日子,他會用奇詭的方式擄走女眷,接下來幾天,衙門官吏和家屬都在恐懼中度日,期待又害怕在巷弄中發現親人的屍體。

自從血花盜出現後,婉城已經出現五名受害者。官府多次圍捕,多次失敗,累積下來的憤怒和焦急早已接近頂點。

玉儀默默移動到李越身邊,他拍拍捕快的肩膀,沒有要對方寬心,因為這只會讓人更難過。

李越勉強笑了一下,揮手招呼手下:「找些女眷來將這位姑娘淨身,然後請方家的人來認屍。」

捕快和府內的僕役立刻開始動作,李越板著臉看手下動作,他重重的吐一口氣,振作精神道:「又收到娶妻信了,這回是發到薔香樓。」

「薔香樓?」

玉儀錯愕的問。薔香樓是婉城最大的春樓,雖然不是位於京畿,但也吸引不少名門子弟前往。

除此之外,薔香樓還是妓女、小官皆有的特殊春樓。

據玉儀所知,血花盜的受害者清一色都是良家婦女,這次怎麼會變成妓院中的繁花?

李越了解玉儀訝異的原因,補充道:「目標不是樓裡的妓女,是薔香樓的老闆──樓少芳的獨生女樓小玉。」

玉儀的眼睛瞪大,吃驚的低語:「樓老闆竟然有女兒……」

「想不到吧?」李越雙手插腰,乾笑兩聲道:「我接到通報時,還以為這回被盯上的是花魁娘子呢。」

「的確。」玉儀微笑片刻,轉為嚴肅問:「血花盜何時出手?」

「明晚子時,府裡的兄弟全要過去埋伏。」李越敲敲自己的脖子,惋惜的看向玉儀道:「若是能請蛻葉幫忙,一定能擒到那賊子。他的身手比我們全加起來還強啊。」

玉儀稍稍低下頭道:「對不起,葉大哥不喜歡和官府打交道。」

「別在意別在意,討厭官差的人到處都是。」李越舉起雙手伸懶腰,拉長聲音道:「本來想用賞金誘惑他,但是以他的個性,不管多少銀兩都不會改變心意,唉……」

「這次有賞金?」玉儀的面容瞬間亮起來。

李越愣了一會,接著才發現自己提到不該提的東西,連忙扣住對方的肩膀道:「樓老闆出了五十兩當賞金。你別偷偷跑去啊,萬一出事了,蛻葉會把咱們的皮扒下來!」

「我知道。」

玉儀以堅定的表情回答。他明白李越的顧慮,可是自己一非文弱書生,二急欲在過年前修好門面、備齊年貨,任何能存錢的機會都不能放過。

「我兒啊啊……」

綿長的哀嘆聲打斷兩人的交談,玉儀和李越一同看著女屍的親屬進入衙門。年邁的婦人依靠在兒子身上,軟攤的雙腳完全失去力量,軟綿綿的在地上拖行。

玉儀的手緩緩放上胸口。為了賞金,更為了婉城的百姓,他公孫玉儀一定要捉住血花盜!

※※※※

玉儀的筷子喀一聲撞上餐桌,他猛然驚醒,緊張的朝對面瞄。

蛻葉默默夾菜,緊鎖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麼,完全沒注意到玉儀的異狀。

玉儀鬆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專心面對菜飯。自從得知血花盜的下手目標後,他的心就無法安在眼前的事物上,在衙門時每每寫錯字,在廚房時還差點切到手。

振作啊!玉儀用力捏大腿,要想去抓血花盜,他還有一關得過。

「葉大哥,明晚我想在衙門過夜。」

那一關就是如何請求外宿。血花盜出現的時間是明晚子時,屆時玉儀要是偷偷從家裡出發,絕對會被蛻葉察覺,唯一的辦法是乾脆留在衙門,和捕快們一起過去。

蛻葉低頭咀嚼,遲遲沒有回話。玉儀不經緊張起來,再次請求道:「葉大哥,拜託了,我想在衙門把延宕的工作完成。」

蛻葉仍舊沉默,玉儀隱隱約約感到不對勁,他放下筷子,輕輕敲蛻葉的肩膀。

蛻葉渾身一震,如夢初醒般問:「怎麼了?」

玉儀搖頭,他鮮少見到蛻葉失神到這種境界,忍不住關心的問:「身體不舒服嗎?還是累了?」

「我沒事。」蛻葉遲疑了一會,開口道:「我明晚要再打鐵舖過夜,你一個人留在家裡要小心點。」

玉儀雙眼一亮,這真是天賜良機啊!他連說服葉大哥都不用,就能順順利利的去薔香樓埋伏了。

「門窗記得關,晚上別一個人出門,還有……」蛻葉總算注意到玉儀太過閃亮的雙眼,停下話問:「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當然有,我會關好門窗,而且絕對不會一個人出門。」

玉儀用力點頭,他會關上門窗,然後和衙門半數以上的捕快共同行動。

※※※※

葉大哥那頭解決了,玉儀開始擔心另一邊的事。

今早起床時,玉儀還看見詭言窩在床角,但經過一整天的時間,他不確定妖狐離開了沒。

以詭言昨晚蹦蹦跳跳的行徑,要走一定沒問題。一想到這裡,玉儀突然有點失落,裝著菜飯的木盒變的異常沉重,推門的動作也停下。

結果門竟自己打開了。

詭言倚在門框上,笑瞇瞇的搖尾巴道:「歡迎回家。」

玉儀楞住,他急忙將詭言塞回房裡,左看右看後關上門。

詭言默默欣賞玉儀慌亂的模樣,取下對方手中的食盒道:「放心,除了你之外的人都看不到我,就算是那位小哥也一樣。」

玉儀回頭,訝異的重複:「看不到?」

詭言雙手一攤,極其自然的問:「你忘了我是妖怪啦?這種小技巧,修個五百年就會了。」

五百年……玉儀的心往下沉,這是他年齡的二十五倍啊。

「對了,我有點事想問你。」詭言揮揮手要玉儀靠過來,指著窗外的殘破圍牆問:「公孫家怎麼會衰敗成這樣?」

「因為我們這些子孫不肖啊……」

「不止如此吧?」詭言將手伸進袖子中,掏出一個捲軸丟上桌道:「我上午閒晃時,在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找到這個。」

古老的捲軸在木桌上攤開,工整的毛筆字是出自朝廷之筆,內容細數公孫家的謀反罪狀,最後念在已逝聖慈帝的恩德上,以全族終身禁錮,與送上巨額銀兩作為懲罰。

玉儀安靜的將捲軸──亦是聖旨收起,即使面對如此難堪的文字,他臉上仍維持淡淡的笑容,只是這抹笑毫無活力可言。

「你的祖先想要謀反?」

詭言的話語尖銳,口氣中卻沒有指責的意思,仔細聽甚至能找出一絲無奈。

玉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只詔書是曾祖父那代的事,他怎麼可能猜中長輩的心思?

玉儀唯一知道的,只有被拔官後公孫家的生活。他從未聽父叔輩怒罵過朝廷或當今皇上,對於家道沒落的原因都歸到後代不上進上。

這樣能證明公孫家沒有謀反的心嗎?玉儀沒見過曾祖父,但是他不相信能教育出像祖父這般溫文儒雅、心胸寬大的人,會起造反之心。

無論玉儀多麼喜歡祖父和父親,還是知道這無法構成〝沒有謀反〞的證據,長輩的美好品德只會讓他在面對〝謀反〞時,更加的無語和莫名心酸。

「那麼久以前的事,我也不能確定。」玉儀穩住心神,自豪又悲傷的道:「但是我的父親、祖父從來沒教我怨恨朝廷。」

房內的氣氛變的異常凝重,玉儀緊緊揪住衣袍,強迫自己振作精神,起身走向詭言道:「餓了吧?我有替你留飯菜。」

玉儀將食盒拿回,背對邊將菜飯拿出,邊故做開朗的道:「雖然不是多了不起的菜餚,但要填飽肚子還沒問題。」

步履聲緩緩靠近,玉儀急忙加快擺放碗盤的動作,轉身想要說話,肩膀上的暖意卻讓他住口。

詭言的手輕輕放在玉儀雙肩上,輕柔的低語:「別壓抑了,你在我面前不用忍耐。」

玉儀認識詭言不到兩天,但妖狐的觸摸、話語使他放鬆,從小到大的強忍一口氣解開。

對詔書內容的疑惑、對自己連科舉考試都不能參加,更別談登上廟堂護養人民的悲傷,種種情感湧上心頭,玉儀的鼻頭一酸,竟轉身抱住詭言。

「我才、才不相信曾祖父會謀反!」玉儀失控的哭泣,將頭埋在詭言胸口吼道:「我還要幫蔡師爺寫情詩、招待女人多久?外頭有那麼多人痛苦著,還要這樣下去多久!」

詭言沉默,他一下一下拍撫玉儀的背脊,直到青年哭累、喊累了,靠在自己胸前睡去。

詭言將玉儀抱到床上,替對方脫下外袍蓋上棉被,凝視青年的睡顏片刻後出房。

皎潔的月光灑在詭言的銀髮、白狐耳和奇異的九尾上,他張開雙手承接柔和月輝,懷念又憂傷的輕語:「好像啊,你和你的子孫,好像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貓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