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西莫爾說要帶強納森去花店,不過在座位分配上坐在駕駛座的是人類,吸血鬼則是待在助手席。

作為下屬,強納森認為開車理所當然是自己的工作,可是他的新上司顯然不這麼認為,兩人在車庫中討價還價僵持不下,最後是由人類方提出『不讓我開車會傷害我的自尊』才讓對方讓步。

這種小心翼翼的應對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啊!強納森邊想邊將車子從地下道開上馬路,午後的陽光照入車窗內,他反射性的往西方瞄了一眼,瞧見金色光線灑在薛西莫爾的臉上。

金色的光線灑在據說是吸血鬼的上司身上。

強納森緊急把玻璃轉成抗紫外線模式,將車停在路旁大聲問:「喂,你沒事吧?」

「我很好。」

「怎麼可能很好!你不是吸血鬼嗎?吸血鬼被太陽曬到不是會起火、灰化還是什麼的嗎!」

「被陽光……」

薛西莫爾輕『啊』一聲,手在口袋中翻找片刻後拿出一罐乳霜道:「差點忘記擦防曬隔離霜,謝謝你的提醒。」

「防曬隔離霜?」

「防止因陽光直射引起的光過敏。」

「……你被陽光曬到只會過敏?」

「還有動作遲鈍跟引起睏意。」

薛西莫爾指指身上的斗篷、椅子旁的陽傘道:「所以要做遮陽,只不過除非太陽下山或待在地下室不然無法完全解除症狀,頂多緩解。」

「光過敏、動作遲鈍和想睡覺嗎?只是這樣嗎……」

強納森一陣無力,把頭扣在儀表板上悠悠的道:「科長你……你們打算玩到什麼時候?」

「玩什麼?」

「裝妖怪遊戲啊!」

強納森受不了的捶儀表板吼道:「從昨晚到今天也差不多玩夠了吧?我發誓我有被你們騙到,所以可以停了吧?我累了。」

「我們並沒有在玩你。」

薛西莫爾舉手請強納森先別插話,轉向駕駛座認真的道:「我……以我們那個世界的正確稱呼方式是『夜血者』,在人類的神話傳說中則多以『吸血鬼』稱呼,不過那些神話傳說經過口傳、有意的誤導等影響,有相當程度的錯誤。」

「……」

「譬如說,傳說中我們是靠吸食血液維生,但其實吸血是我們的攻擊、示愛、和宣示忠誠的方式,並非必要生存條件,在我們族中只有『領主』和『戰士』會定期吸食別人的血,但那是為了增強而非止飢。」

「聽起來真不錯,所以我不用擔心科長想咬我。」

強納森輕笑一聲,滿臉不信任的道:「如果科長想說服我,就拿出實際證據,我是個大老粗,聽不懂太漂亮的話。」

「……抱歉,我辦不到。」

「那就停止這個遊戲!」

「這不是遊戲。」

薛西莫爾的說話音量比不上強納森,可是遠比對方具壓迫感,沉穩厚重的像暴雨前夕的雷雨雲:「可能的話,我……我是說我們都希望你永遠都不用看到證據,甚至連『現場』都不要接觸。」

強納森直直盯著薛西莫爾幾秒,憤怒難壓抑的大罵:「喂,小看人也得有個限度!」

「我沒有小看你。」

「你就是!絕對是!一定是!我非常肯定你是!」

強納森不想胡鬧耍性子,但他就是停不下來,活像是小夥子被大人甚至喜歡的女人輕視一樣,張牙舞爪的想證明自己。

薛西莫爾抿唇不語,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才出聲道:「停太久會被記違規。」

強納森起動車子,為了洩憤用高於正常速度兩倍以上的車速前進。

車子很快就開到薛西莫爾所說的花店,該店沒有絢目的招牌,卻讓兩人一下車就聞到清雅花香,看見一束束嬌豔鮮活的花朵。

強納森的步履停滯,不是因為還在氣頭上,而是他一眼就看出這家店的價格超出預算。

從土裡長出來的『真花』是上流社會的奢侈品,一般老百姓大多是買假花,有錢一點可能買有擬真花──觸感氣味都和真花相近,除非是中大獎或刻意揮霍,沒人會去買真正的花。

而眼前這家店賣的無疑是真花,這點從店主人往花桶裡倒的是水,不是擬真花養護液就能清楚看出。

是在諷刺我嗎?強納森無法控制自己不如此想,雙瞳夾帶怒意掃向薛西莫爾,沒對上上司的眼瞳,因為他的上司先一步走向店老闆。

店老闆放下水壺驚喜的道:「莫爾先生!好久不見,你還是那麼怕曬啊,都已經戴面具穿斗蓬了還撐傘。」

「我的光過敏很嚴重,沒辦法。史密斯先生,可以幫我包一束白玫瑰嗎?材料和花都要最好的,要給我朋友弔祭家人用。」

「好的沒問題。」

店老闆在花桶間快走,迅速挑好需要的花與包裝素材,走入店內片刻後捧著一個大花束出來。

薛西莫爾掏出金融卡結帳,轉身準備返車時才發現強納森在看自己,尷尬了一兩秒後問:「接下來去哪裡?」

強納森沒回答,不發一語的返回車內,坐在駕駛座上等薛西莫爾上車,看著電子地圖一會才發動車輛。

他在想該去墓園還是家──燒掉的家,照理來說墓園才是正確的選擇,可是自己並不想站在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弔念家人,不想繼續感受這個城市這個世界有多陌生。

所以強納森將車開到自家大門前,在把頭轉向老家的那秒發現他有多愚蠢。

住家兩旁的景緻沒什麼改變,但是那個曾經容納霍普一家的十層樓公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黃色封鎖線、乾淨到令人髮指的鐵灰色大洞──大概是沒有天花板的地下室。

仔細想想,以政府的高效率,哪可能讓火場費需保留到強納森歸國?國家連人都幫他燒成灰放進墓地裡了,成為危樓的公寓當然也老早就處理妥當。

「我在這裡住了十六年。」

強納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講,但是一開口就不想停下來:「我、爸媽,還有兩個妹妹芬妮和露絲。芬妮是罕見疾病患者,免疫系統會攻擊正常細胞,必須長期服藥且沒辦法做太多勞動;露絲很健康,可是五歲那年半夜發燒沒人發現,送醫後命保住了,一輩子的智力水平都不會超過十歲幼童。」

他仰頭看已經消失的公寓繼續道:「我爸我媽為了她們倆一個在正職外又兼了兩份差,另外一個辭職全職照顧小孩,直到過勞倒下。」

「你的父母很愛孩子。」

「是啊,很愛,太愛了,愛到沒有人追究我的責任──如果當晚我替露絲蓋被子時有發現她發燒就好了!」

強納森右手握拳重重敲上自己的大腿,帶著破碎的表情道:「大家都很溫柔,沒有向我追究責任,但那明明是我的責任!」

「你不是護理人員,沒察覺到……」

「那不是理由!」

強納森吼斷薛西莫爾的安慰,靠上椅背仰著頭道:「不過我也怕被追究,所以我逃到軍校再逃到海外,用『賺醫藥看護費』的漂亮藉口不回家,謊話講久了連我自己也被騙過去,都忘了當初為什麼離開,結果……」

「你別……」

「這就是結果!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失去家人、愛人甚至連憑弔的地方都沒了,除了回憶和幾張電子相片檔外,關於他們的一切都沒了!這實在是……我實在是……啊哈哈哈哈!哇哈哈!」

強納森笑到肚子痛,握拳對儀表板、方向盤又捶又打,他沒有餘力去顧慮旁邊還有人、自己的面子問題,只能像個瘋子一樣半哭半笑個不停。

直到玫瑰花束放到他腿上,他才回過神看著薛西莫爾。

薛西莫爾輕拍玫瑰花道:「白玫瑰是我的族人用來獻給死者的花,我們會在死者的屍體或死亡地點放下花,然後用自己的血液染紅花朵,以此傳達自己的思念與告別。」

「……你有帶刀嗎?」

「把左手給我。」

薛西莫爾握住強納森伸過來的手,以指尖在上頭輕輕劃一畫,不到半秒上頭就湧出鮮血。

強納森將血液滴在白花瓣上,途中還將凝結的血剝掉,如此反覆幾次直到薛西莫爾介入強迫止血。

他帶著半白半紅的花束下車,站在封鎖線前俯看大洞,手臂一揚將玫瑰拋入。

薛西莫爾走到強納森身後,和對方一起低頭和散落的玫瑰,忽然開口道:「你知道嗎?你是第五個進入二科的人類。」

「……」

「前四名科員中有三名在接觸『現場』後發狂,就算我們把他們的記憶刪除,那些人類還是到精神療養院住了一個月到兩年,所以我們才對會對你這麼小心謹慎。」

「……血腥恐怖的場面我見多了。」

「那三位也講過類似的話。」

薛西莫爾將手放到強納森的肩膀上阻止對方說話:「回去後,我會請雷格斯把『現場』的影片與圖片拿給你,你看完後再決定要不要跑現場。這樣子你能接受嗎?」」

強納森緩緩點頭,盯著薛西莫爾憂慮的臉片刻微微勾起嘴角道:「有人說過科長作為上司太過溫和嗎?」

「時常。」

薛西莫爾看強納森恢復正常,放下心中的大石邊走向車子邊道:「接下來要回二科還是去墓園?看時間應該……」

強納森沒等到薛西莫爾下半句話,只見對方扭頭神情緊繃的往某處看,他也順著視線看處,發現上司的視線釘在某棟公寓四樓的窗戶,有個人影佇立在窗後。

「……強納森,抱歉我必須改變計畫,麻煩你馬上把車子開回二科。」

「我?那科長你呢?」

「我留下來。」

薛西莫爾凝視窗後的影子低語:「這裡在十到十五分鐘後就要變成『現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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