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廊的洗手間間數不多,但面積比普通洗手間大上一倍,裝潢設備也頗為豪華,寶藍色的牆邊擺著絲絨貴妃椅,陶燒洗手檯配上不規則的銀框鏡,深紅色的門扉內擺著免治馬桶與金屬雕塑品。

洗手間內只有蒲松雅一人,他站在洗手檯前捧水打溼自己的臉,再抬頭看向銀框鏡。

鏡子裡站著一名男人,他有一張英俊的臉與深色的眼瞳,但臉上的表情過於冷淡,雙眼的視線太過銳利,明明算是個帥哥,卻給人不好親近、生人迴避的感覺。

蒲松雅盯著鏡中之人,腦海裡浮現另一名男人的身影。

那名男人的長相和鏡中人一模一樣,可是臉上永遠掛著笑容,眼中總是漾著溫暖,無論走到哪都能贏得眾人的注目與喜愛。

此人是晚蒲松雅一分鐘出生的雙胞胎弟弟蒲松芳,同時也是他……

「……怎麼找也找不到的重要之物。」

蒲松雅沉聲重複朱孝廉提到的幸運占卜,感覺自己的心再次懸在半空中,被希望與失望左右拉扯。

六年前的深夜,蒲松雅看著親弟弟奔入黑暗,成為冷冰冰的警方調查報告,和他心中永遠的痛。這六年來,蒲松雅從瘋狂的尋找弟弟,到不再期望得到親人的消息,以冰塊般的面孔封住傷痛、武裝自己,接受曾經圓滿和樂的家只剩自己一人的現實。

但是他好不容易建立的覺悟,卻因為一通留言而大幅動搖。

──媚兒嗎?我是阿雅,我現在在長亭的家裡,我和她都受傷了,我痛得要命呢……打傷我們的是翁藪,妳快點叫警察過來好嗎?拜託了。

這是上個月月底,蒲松雅從胡媚兒手機中聽見的語音留言,這則留言的號碼是蒲松雅的手機,聲音是蒲松雅的聲音,可是口氣與用字卻不像蒲松雅,而是比較接近蒲松芳。

有可能嗎?阿芳在他昏迷陷入危機時現身,並用他的手機撥號給胡媚兒向她求救,有這個可能嗎?

蒲松雅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可能,但是他在出院後馬上將封存的簡報、筆記、徵信社報告、警方紀錄……等等過去蒲松芳失蹤時蒐集的資料拿出來,從頭讀過一遍一遍又一遍,將過去走過的相關地點重新走過一回一回又一回。

然而,他也和過去一樣,付出的時間與精力沒有獲得任何回報。

回憶中,自己和弟弟一起生活、遊戲、求學、吵架乃至最後分別的場所,都沒有出現弟弟的足跡。

因留言而起的期待,很快就轉為同等的失落,失落再化為一柄鹽刀,挖開蒲松雅結痂的舊傷,讓他再一次嚐到六年前的痛苦。

這些事胡媚兒和朱孝廉都不知道,所以他們才輕易說出「帶石頭去藝廊就會找到找不到的東西」這種對旁人來說是祝福,對蒲松雅而言卻是在傷口上潑硫酸的話。

只是即使如此,蒲松雅仍無法阻止自己再次冒出希望。

「……帶著石頭到藝廊嗎?」

蒲松雅輕聲呢喃,他現在人就站在藝廊中,至於石頭……他的口袋裡正巧有一顆乒乓球大小,上頭還刻著「叩」字的石頭。

這顆石頭是蒲松雅熟識的長輩──觀老太太送的。觀老太太在蒲松雅等胡媚兒下樓時,推著裝滿紙箱的手推車經過巷子口,和他寒暄幾句後送出石頭。

蒲松雅愣住一會,面帶難色的道:「觀太太,這個石……」

「也許能給蒲先生一些援助。」

觀老太太溫柔的說著,不等蒲松雅回話就握住手推車的推把,朝巷子另一端走去。

蒲松雅失去交還石頭的機會,而且觀老太太後腳剛離開,胡媚兒前腳就跨出公寓鐵門,讓他沒時間處理老人家的好意,只能帶著石頭前往藝廊。
不過也拜此之賜,蒲松雅意外湊到星座占卜上的幸運物與幸運地點。

「……就當作做一回美夢吧。」
蒲松雅低語,將石頭放回口袋中,轉身離開洗手間。

▼※▲▼※▲▼※▲▼※▲

當蒲松雅回到藝廊角落時,該處已不見胡媚兒與朱孝廉的身影。

「都跑去哪了……算了,先會合再說。」

蒲松雅喃喃自語,他掉頭朝別處走,一面閒逛、一面尋找狐仙與自家工讀生。

不過蒲松雅只找不到五分鐘,注意力就從來往男女的臉,被吸到牆壁上懸吊的畫作上。

藝廊的棕牆掛著一排膠彩畫,畫作的背景清一色是和室、櫻花樹、石庭院、映著夕陽的河堤……等等日本建築或景色,而畫中的主角都是身穿和服的少女。

蒲松雅被畫作吸引住,站在這排色彩不特別鮮豔,畫工也稱不上頂級的畫前,一幅一幅緩慢的欣賞,直到被人拍肩膀才回神。

「找到松雅先生!」

胡媚兒站在蒲松雅背後,在對方回頭時伸出手指,戳中人類的右臉笑道:「哈哈,我成功偷襲松雅……痛痛痛!好痛──」

蒲松雅雙手掐住胡媚兒的臉頰,瞪著不停哀號的狐仙道:「玩這種無聊的遊戲,妳是幾歲的人啊?」

胡媚兒痛到流淚,在人類放手後立刻後退,捧著紅腫的臉反駁:「現在、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玩的啊,我昨天在路上才看到一對男女戳來戳去。」

「那是情侶,人類的情侶心智年齡都必須下修二十歲。妳可是狐……」蒲松雅的話聲轉弱,他注意到胡媚兒身旁站著一個陌生的老人,緊急將「仙」字吞回口中。

老人沒漏看蒲松雅的舉動,爬著淺淺皺紋的臉浮現微笑道:「不用在意,我和蒲先生一樣,是知情者。」

蒲松雅頓住兩、三秒,轉向胡媚兒無言的要求解釋。

胡媚兒將手比向老人,喜孜孜的介紹道:「這位是孟龍潭先生!龍潭先生是我在臺灣第一個認識的人類朋友,我們有五十多年的交情喔!」

「五十多年……」

蒲松雅望著孟龍潭,老人穿著一件淺棕色的三件式西裝,臉上看得出歲月的痕跡,但鑿痕並不深;肩寬與身高多少有些萎縮,但是站姿挺拔不見駝態;白髮花白如春雪,可是也濃密如秋收的稻子,看不見扎根的泥土。

蒲松雅在心中粗估老人的年紀問:「妳在他十幾歲時就認識了?」

「不,是四十多歲的時候。」胡媚兒道。

「啊?」

「我今年一百零一歲。」孟龍潭從旁插話,輕拍自己的手臂道:「我別無長處,就是承蒙上天眷顧,身體比平常人硬朗,有幸多活了些年歲。」

蒲松雅瞪大雙眼,將孟龍潭重新看過一遍,堆滿訝異的道:「您看起來……看起來只有六十歲左右。」

胡媚兒搭上孟龍潭的肩膀,自豪的道:「龍潭先生是氣功、柔道和太極拳的高手,能把難吃的養生餐煮得很好吃,還有連灌三瓶大吟釀也不醉的好酒量,是非常厲害的人類!」

「……對妳來說,厲害與否是看廚藝和酒量嗎?」

「什麼?」

「沒事。」

蒲松雅強制停止話題,轉向孟龍潭點頭道:「您好,我是蒲松雅,胡媚兒的朋友,目前在書店工作。」

「我知道,是一間叫做『秋墳』的二手書店吧?小媚跟我說過。」

孟龍潭悠然的笑了笑,看向牆上的膠彩畫問:「蒲先生,我看你在這裡站了好一段時間,是喜歡這區的作品嗎?」

胡媚兒探頭問:「是這樣嗎?松雅先生我告訴你喔,這區的作品是……」

「小媚。」

孟龍潭比出安靜的手勢,將視線放回蒲松雅身上問:「如何?喜歡還是不喜歡?能告訴我你對這些畫的看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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