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雅將朱孝廉從行軍床上挖起來,走在胡媚兒與宋燾公後頭,一起進入長廊轉角處的電梯。
  
城隍府的電梯比蒲松雅想像中普通,雖然門上刻著符文,樓層標示是大寫的中文數字,但是大小與構造都與一般辦公大樓的電梯相同。
  
──地府一點也不可怕啊!
  
蒲松雅不自覺的放鬆戒備,以至於當電梯門打開,他看見冰寒入骨的鬼氣、聞到刺鼻的血腥味、聽到斷斷續續的哀號聲,與身旁是懸掛白骨與肉塊的牆壁時,整個人瞬間僵直。
  
朱孝廉的反應更大,他放下手機抬頭往前望,與偶然路過的牛頭馬面對上視線,盯著高大壯碩、身披染血白圍裙的牛馬兩秒,轉身抓住蒲松雅尖叫:「店店店長!有有有──」
  
「牛和馬。」蒲松雅冷靜的回話,他被朱孝廉一抓回神,推開嚇得發抖的工讀生道:「你忘記我們人在哪了嗎?這裡是陰曹地府,幫我們帶路的還是七爺八爺,再冒出個牛頭馬面也很正常。」
  
朱孝廉抖著聲音道:「但是、但是他們身上有……」
  
「番茄醬。」宋燾公插話,望著走遠的屬下解釋道:「老牛和老馬最近迷上窯烤披薩,一有空就窩在廚房研究醬汁和麵團,前陣子提刑司的新人還被他們抓去試吃,結果統統吃壞肚子。」
  
「鬼會吃壞肚子?」蒲松雅微微扭曲著臉問。
  
「鬼還會有菸癮呢!」
  
宋燾公晃晃手中的菸,跨出電梯轉向右側的走廊,帶著人類與狐仙走過由長舌吊死鬼坐鎮的訪客登記櫃檯,走了將近二十分鐘的路後,終於來到安置待處理人犯的羈押區。
  
羈押區是一個正方形的區塊,正中央是四名鬼差,他們背靠背而坐,目光銳利的監視犯人;前後左右則是粗鐵杆與黑磚頭分割的小房間,這些房間依據關押者的危險度,貼著數量不等的符咒。
  
宋燾公直直走向正對出入口的鐵牢,以持菸的手敲敲貼滿紫符的鐵欄杆,對著裡頭被鐵鍊緊緊束縛的女子喊道:「喂,給我醒來,午睡時間結束了。」
  
女子緩慢的抬起頭,罩住臉龐的長髮左右滑開,露出蒲松雅與胡媚兒在翁家宅邸內見過的臉。
  
正確來說,露出的是那張臉的破損版本,女子──烏金華的臉上不見豔麗的紅妝,取而代之的是瘀青、燒傷、血漬與黑灰;黑髮也不再柔順如絲緞,髮絲失去光澤,蓬鬆凌亂的蓋在肩膀與鐵鍊上。
  
雖然烏金華變得如此狼狽破爛,她的眼神仍舊平靜,甚至在認出宋燾公後微笑道:「午安啊城隍大人,您看起來氣色不錯,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地方嗎?」
  
「妳的臉看起來倒像是被大卡車輾過。」
  
宋燾公後退兩步,將手放到蒲松雅的背脊上,將人往前推道:「今天妳要『效勞』的對象不是我,是受害者家屬。」
  
「家屬?」烏金華先是愣住,接著露出燦爛的笑靨道:「原來是蒲先生,好久不見,您最近過得如何?」
  
「馬馬虎虎。」蒲松雅回答,低頭注視烏金華問道:「妳被拷問了?」
  
烏金華苦笑道:「作為萬惡的寶樹姥妖弟子,多少會受到一些關愛。」
  
「即使妳很配合調查?」蒲松雅在說話時向前一步,拉近自己與烏金華的距離。
  
「是啊,城隍府的大人和人類的檢調人員不同,並沒有汙點證人、認罪協商,或是『人犯犯後態度良好,應從輕量刑』的概念呢。」
  
「妳打算認罪?」蒲松雅挑起單眉問:「妳的同黨都拚命隱瞞與掩護彼此,妳卻想和城隍府合作?」
  
烏金華聳聳肩膀道:「如果能讓自己的下場好一點,有何不可?我是現實主義者,沒有犧牲自己的利益、保護已經死透之人的興趣。」
  
「鬼扯。」宋燾公低聲道。
  
「是真的。」烏金華嘆一口氣將目光移開道:「人類不是有句名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問什麼答什麼還得受鞭打,這要是傳出去,以後哪個犯人敢說實話?」
  
蒲松雅沒有回應,他凝視烏金華的臉,烏鴉妖看起來不像在說謊,而根據筆錄與記憶的對照資料,對方也真的沒提供過假情報。但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烏金華的坦白中少了什麼,而這個「什麼」,恐怕就是自己與宋燾公亟欲尋找的東西。
  
「蒲先生,你是城隍爺的朋友吧?」烏金華挪動膝蓋,靠近鐵欄杆陪笑道:「看在我也算動物的分上,雖然我不是哺乳類……也幫我美言幾句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沒齒難忘。」
  
蒲松雅的手指顫動一下,眼中的迷霧驟然散去,找到令自己感到異常的原因。
  
烏金華雖然在求情,但是話語和表情中卻沒有急切、痛苦或恐懼等情緒,像是演技精湛卻沒有投入情感的演員,因為有形無殼而給人違和感。
  
──必須挖出烏金華真正在意的事。
  
蒲松雅的目光轉利,低頭面無表情的問:「妳……其實很不甘心吧?」
  
「說了實話卻招來更多懷疑,這是挺讓人不甘心的。」烏金華聳肩嘆息。
  
蒲松雅搖頭道:「不,我所說的不甘心,是指妳們在最後一刻被阿芳大翻盤。」
  
烏金華的嘴角拉平了半秒,但她很快就擺出厭惡的表情道:「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現在我……」
  
「妳完全沒從失落中走出來。」蒲松雅蹲下來,直視烏金華的眼瞳道:「但這也怪不了妳,費心費力執行了六年的計畫,卻在事成前一刻化為烏有,任何人都會不甘心。」
  
烏金華撇開頭道:「我的心胸沒有那麼狹隘,雖然我承認自己有點生氣,但生氣又能如何?對我的處境一點幫助都沒有。」
  
「是不會有幫助沒錯。」蒲松雅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烏金華道:「所以我勸妳早日放下,妳已經玩完了!堂堂百歲與千歲的大妖怪,居然敗給兩個年齡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小毛頭,妳不覺得丟臉,我都替妳們不好意思了。」
  
烏金華的雙眼睜大,錯愕的盯著蒲松雅。
  
「妳一定會成為妖怪界的笑柄吧?」蒲松雅冷笑道:「『妳看妳看,那個人是烏金華,一個被人類小鬼踢進大牢的蠢妖怪!』等妳下地獄後,恐怕天天都會被這麼取笑。」
  
「你……」
  
「哎呀哎呀,光想就覺得可憐,是不是要直接灌妳一碗孟婆湯,讓妳忘記自己做的蠢事?」蒲松雅彎下腰,臉上滿是嘲諷之笑,「不過,看在妳這麼可憐的分上,我就不繼續刺激妳了,棒打落水狗有失我的格調。」
  
「……」
  
「再見啦老太婆,好好保重身體,我有空會下來看妳。」語畢,蒲松雅揮揮手,掉頭朝羈押區的出入口前進。
  
宋燾公與朱孝廉也隨著蒲松雅往外走,胡媚兒遲了兩、三秒才跟著動作,她走在人類身邊,正想問對方為什麼卯起來嘲諷烏金華時,背後突然傳出爆吼聲。
  
「你……你也只有現在笑得出來!」
  
烏金華拖著鎖鏈撲向鐵欄杆,一反先前的平靜,齜牙裂嘴的怒吼:「不管你做多少努力,找來多少幫手,你的願望都不會成真,等著你的只有絕望和死亡!你以為自己把我和師尊踢進地獄嗎?錯了!你和你弟弟才是要準備下地獄的人,你們的下場會比我們悽慘百倍!」
  
「妳說什……」
  
胡媚兒想反擊烏金華,不過蒲松雅拉住她,阻止狐仙說下去。
  
蒲松雅扣著胡媚兒的手背,維持背對烏金華的姿勢道:「妳是在詛咒我嗎?我是無所謂,但妳這麼大吼大叫,可會讓原本就不在手上的汙點證人資格一口氣飛到太平洋的另一端喔。」
  
烏金華的肩膀微顫,收起氾濫的怒氣,退回牢房的正中央道:「不愧是同一隻母狐狸生的禍害,兄弟倆一樣,光憑聲音就會激怒人。」
  
「感謝妳的讚美。」蒲松雅回過頭冷笑一下,邁開步伐繼續朝出入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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